第七日的晨光,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清冽,刺破涪水上空的薄雾。
村中广场上,那座为了锻造“共感”器物而日夜不熄的熔炉,此刻静默地矗立着,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全村老少,无一缺席,自发地围拢过来,站成一个沉默的圆环。
他们的目光,全都聚焦在圆心那个清瘦的身影上——赵篾匠。
他手中捏着一枚小小的陶哨,正是七日来统一全村作息、调动所有人情绪的“共感”核心。
这枚陶哨,曾是他们的救赎,也是他们的枷锁。
在数百道目光的注视下,赵篾匠缓缓举起陶哨,没有丝毫犹豫,屈指发力。
“啪!”
一声脆响,在寂静的清晨里格外刺耳。
陶哨应声而断,化为两截。
他面无表情,将碎片投入身前的熔炉之中。
他没有再添柴薪,只凭着炉底的余温。
可就在陶哨碎片触及那暗红炉底的瞬间,一蓬赤金色的火焰骤然腾起,足有一人多高!
火焰升腾的刹那,一段悠扬而熟悉的旋律在每个人耳边同时响起,正是那段已经支配了他们七天七夜的《编筐调》终章。
然而,这一次的曲调不再是强制的灌输,而是如释重负的告别,音符盘旋一圈,便袅袅散去,如同晨雾散于朝阳。
火焰随之熄灭,陶哨的碎片在赤红的炉火中扭曲、熔化,像一声无声的叹息,最终化为一滩不起眼的釉色。
“曲子已经刻进骨头里,不需要再靠外物提醒。”赵篾匠的声音平静而清晰,传遍广场的每一个角落。
他环视着一张张或迷茫,或期待,或悲伤的脸,一字一句地宣布:“从今日起,解散‘共感轮值’,取消一切统一导引的时辰。”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格外柔和。
“从今往后,谁饿了,就吃饭;睡累了,就睡觉;谁病了——”他扫过人群,视线与最近的一个村民对上,“旁边的人,自然会停下来看一眼。”
广场上死一般的寂静。
人们似乎还没从被精确支配的节奏中挣脱出来,一时间不知所措。
良久,一个满脸皱纹的老者,默默地对着赵篾匠,深深地弯下了腰。
这个动作仿佛一个信号,沉默的人群开始骚动。
有人低下头,用袖子胡乱抹着眼睛;有人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仿佛要吐尽七日来的压抑;更多的人,则默默地转身,沉默地回家,沉默地扛起了那落满灰尘的锄头,走向了田埂。
没有欢呼,没有庆贺,只有一种沉静而坚韧的力量,在村庄里重新苏醒。
正午时分,村口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一支官差队伍闯入了这份宁静,为首的是个面白无须的文书,手捧一卷明黄诏书,气势汹汹。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文书清了清嗓子,高声宣读,“闻涪水有神医,能解奇疫,活人无数,朕心甚慰。特召‘涪水神医’赵氏入京,授太医院正之位,掌天下医事,钦此!”
村民们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惊得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远远地看着。
几个差役就要上前“迎请”正在院中劈柴的赵篾匠。
赵篾匠放下斧头,既不接诏,也不辩驳,只是拍了拍手上的木屑,对那文书笑道:“官爷远来辛苦,不如进屋喝杯茶水。”
文书一愣,从未见过如此接诏的乡野村夫,但见他气度从容,竟也不敢造次,只得随他进了屋。
茶是山野自采的粗叶,用陶碗装着,热水一冲,叶片翻滚,杯底还沉淀着一层细小的泥沙。
赵篾匠没喝,只是用手指了指那碗茶:“官爷请看,这水,浑的时候你越搅动它越浑,静置下来,清的自然在上,浊的自然会沉下去。”他抬眼,目光清澈如洗,“你们带来的名位,就像这碗底的泥沙。我不拦着它来,但它终究,不会留在我的杯子里。”
一番话说得几个差役面面相觑,那文书捧着诏书,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终,他们只能灰溜溜地收起诏书,准备打马回程。
临行前,队伍里一个最年轻的随从忍不住回头,悄声追问了一句:“先生,您当真……不愿再见天子一面?”
赵篾匠的目光越过他,望向远处田垄间那些弯腰劳作的身影,阳光下,他们的汗水闪着金光。
他笑了。
“我已经天天见着了。”他轻声说,“这世上,每一个肯为别人多喘一口-气、多弯一次腰的人,都是天命所归。”
那年轻随从浑身一震,再回头时,只看到赵篾匠转身回屋的背影,朴素得就像村里任何一个寻常的老人。
没有人注意到,三日后的午后,赵篾匠独自一人,又回到了江滩那根断裂的枯枝旁。
那曾是他与天道对峙的战场。
这一次,他没有凝视,也没有触碰,只是从怀中取出一把早已准备好的篾条,就地坐下,开始编织。
他的动作缓慢而专注,篾条在他布满老茧的手中穿梭、交叠、收紧,仿佛不是在编一个器物,而是在缝补一道横亘在天地间的、看不见的巨大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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