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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六,司空府东曹署内的公务比昨日更显繁忙。陈暮已渐渐上手,伏案核对着各军报送来的粮秣消耗簿册。
阳光透过高窗,落在墨迹未干的竹简上,映出细小的微尘在光柱中浮沉。他的目光扫过一串串数字,脑中飞速计算着存耗是否相符。大部分文书都中规中矩,直到他翻开一份来自长水校尉麾下某部的旬报。
“嗯?”陈暮的指尖停在了一处记载上。
“张掌案,”他唤来老书吏张贵,指着简上的一行字,“按制,一曲军士(注:约400-500人)旬日口粮,粟米应为一百二十斛。此部上报却是一百五十斛,多出三十斛。可有先例?”
张贵凑近细看,眉头也皱了起来:“回掾属,除非是战时加餐或特殊犒赏,否则断无此例。且长水营近来驻防许都西郊,并无特殊差遣。”
陈暮沉吟片刻,提笔在简侧空白处用细毫批注:“耗粟逾制,请详述缘由。”随后将这份文书单独置于案角,准备待刘岱过目后,发回重审。
这看似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数字出入,或许只是书吏笔误,或许另有隐情。但在程昱手下历练出的谨慎,让陈暮不敢轻易放过任何异常。
午后,陈暮需将一批已核验的军械批文送至卫尉府备案。卫尉掌管宫门警卫,部分仪仗、甲胄的调配需与司空府协同。
卫尉府衙署在皇宫南侧,与司空府相隔不远。陈暮捧着文书匣,穿过几条宫墙间的甬道,递上腰牌,被引入一处偏厅等候。
不多时,一名身着青色官袍,面容清癯,约莫三十多岁的官员迈步而入。陈暮认得此人,乃是卫尉麾下的一位议郎,名为赵彦。昨日徐元与他闲谈时,曾隐约提及此人清谈之名,常在士人聚会中露面。
“司空府东曹送来的批文?”赵彦语气平淡,接过文书匣,打开粗略一看,便准备用印。
“赵议郎,”陈暮出于职责,提醒道,“还请核验数目无误。”
赵彦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被陈暮一唤,才回过神来,眼神略一闪烁,笑道:“哦,司空府经办,自是稳妥。”他一边说着,一边快速清点,目光却不时瞥向厅外,似在等待什么,或防备什么。
陈暮敏锐地捕捉到这份不易察觉的焦躁。他用印后,将回执交给陈暮,随口问道:“这位令史面生,是新擢升的?”
“下官陈暮,新任东曹掾属。”
“陈暮…陈明远?”赵彦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掩饰过去,“可是随司空征徐归来的那位?听说在鄄城时便立过功勋。少年有为啊。”他这话听起来像是客套的恭维,但语气中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审视意味。
“议郎过誉,分内之事。”陈暮谦逊应答。
这时,一名小吏在门口禀报:“赵议郎,董车骑府上有人来询明日当值事宜。”
赵彦面色微微一整,对陈暮拱手道:“陈掾属,公务已毕,恕不远送。”言罢,便匆匆离去。
“董车骑…”陈暮心中默念。那是国丈董承的官职。他不动声色地收起回执,离开卫尉府。赵彦方才那一闪而过的讶异和审视,以及听闻董承名号时的匆忙,都让他觉得,这位清议名士,似乎并非表面那般云淡风轻。
散值后,陈暮信步走向许都南市,想添置些笔墨。夕阳余晖中,市集人声鼎沸,各色人等穿梭其间。
在一处书肆旁的茶摊,他无意中瞥见两个文士打扮的人正在低声交谈。其中一人,赫然便是下午刚见过的赵彦。另一人背对着陈暮,看不清面容,但衣料考究,非寻常士子。
陈暮本能地放缓脚步,借挑选摊上的竹简,侧耳细听。风中断断续续传来几句:
“…玉玦…当在…吉日…”赵彦的声音极低。
“…宫禁森严…需得内应…”另一人的声音更模糊。
“…车骑之意…不可再缓…”
陈暮心头一跳。“宫禁”、“车骑”、“内应”,这些词汇串联起来,透着一股不寻常的气息。他不敢久留,付钱买下一卷《汉官典仪》,便低头快步离开。
走出很远,他仍觉心跳如鼓。赵彦与董承府上来往密切,又在市井与人密谈涉及宫禁之事…这难道就是徐元所说的“各方关注的焦点”?他回想起荀彧那句“文火慢炖”的教诲,强压下立刻去禀报的冲动。仅凭几句模糊的对话,无法指证什么,反而会打草惊蛇。
回到小院,夜色已深。陈暮没有点灯,独自在院中老梅下踱步。寒梅幽香沁人心脾,却无法抚平他心头的波澜。
许都的水,远比想象的更深。白日军粮的异常,午后赵彦的失态,傍晚市井的密谈…这些零碎的片段,仿佛散落的珍珠,而“衣带诏”三字,就是那根可能将它们串联起来的丝线。
他只是一个新晋的东曹掾属,职责是核对文书,调配粮械。贸然卷入这等涉及天子、重臣的漩涡中心,无疑引火烧身。但若佯装不知,一旦事发,必将酿成巨祸,波及司空府,波及荀彧先生,波及他刚刚看到的这一丝乱世中的秩序与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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