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这支风尘仆仆、疲惫却眼神灼亮的队伍,终于望见广元县城那低矮的土城墙轮廓时,已是十余日后的黄昏。
城门外,张益达带着几个伙计早已等待多时,远远看见领头骡车上那熟悉的身影,张益达心头一块巨石轰然落地,他则疾步迎了上去。
“守业兄!一路辛苦了!”张益达紧紧握住的王守业的手。
王守业看着眼前明显清瘦却眼神锐利了许多的妹夫,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声重重的慨叹,“益达老弟,来了!王家能动的,都来了!往后,这一大家子,就指着你和行儿了!”
两人的手紧紧相握,无需更多言语,乱世之中,血脉与利益已将他们牢牢捆绑在一起。
张行并未出现在迎接的人群里,此刻,他正独自站在城外一处高坡上,俯瞰着坡下那片刚刚平整出来的开阔土地。
巨大的土坑已经挖好,旁边堆满了新烧制的青砖和巨大的陶缸,几个工匠正围着初具雏形的窑炉指指点点。
冬去春来,广元城外的荒坡彻底变了模样。
此前的荒地外已立起夯土的围墙,几排简陋草棚依靠在围墙两边,棚子之间,是纵横交错的浅沟,引入附近溪流的活水,最核心处,矗立着三座敦实的窑炉,由青砖垒砌。
窑炉旁,才是这工坊真正的灵魂所在——数十口巨大的陶缸,深褐色的缸体半埋入泥土中。
张行站在一口最大的陶缸边沿,舅父王守业则领着几个手脚麻利的王家后生,正小心翼翼地将一筐筐新采的原料分类摊晒在巨大的竹匾上。
“行儿,你看这蓼蓝,今年雨水足,长得格外肥壮!按老法子沤制,定能出上好的靛青!”
“舅父,老法固好,但世道变了,我们的颜色,也得变,仅靠老天爷给的这几样,不够。”
他大步走向工坊角落一处特意辟出的草棚,这里光线充足,但棚内陈设简单得近乎简陋,几块厚实的木板拼成粗糙的实验台,
上面散乱地摆放着大小不一的陶碗、石臼、木杵、竹刀、细密的滤布,还有一排排贴着不同草叶标记的小陶罐。
张行先是取几段苏木,用石臼细细捣碎成深红的粉末,倾入陶碗,注入滚水。
滚烫的水与木屑相遇,瞬间腾起一股白汽,碗中液体迅速变得浓稠暗红,他取出一小块素白棉布,浸入其中,
片刻后捞出,拧干,悬挂,布所呈现的颜色,正是市面布庄最常见的绛红。
张行凝视着那片红布,眉头微蹙。
他转身又拿起石臼,这次放入的是金黄的栀子果,果肉被捣烂,挤出汁液,再兑入清水,得到一碗澄澈明艳的金黄。他将另一小块白布浸入,染出的是一派鲜亮跳脱的鹅黄。
染的各种颜色倒是色彩斑斓,但问题是是,色彩单一,而且这些颜色,汉中乃至整个川陕的布庄,只要肯下本钱收原料,都能染出来!
张行要的不是能染,而是染得独一份!他疲惫地靠在木柱上,揉着太阳穴,却始终想不起来三原色是哪几种颜色。
“到底是哪三种来着,红绿蓝?不对,红白蓝?好像也不对。”
随后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挂在角落的一片靛蓝布和一片鹅黄布,以及刚染的洚红。
“想起来了,是红黄蓝!”
张行随即放声大笑,转过来身来重新开始调配,他取出一只大陶碗,将栀子黄液倒入,接着,用竹勺舀起几滴浓靛蓝液,滴入黄液之中。
第一滴落下,碗中黄色瞬间被侵染,晕开一小圈浑浊的绿意,第二滴、第三滴…随着蓝液的加入,碗中的色彩开始出现变化,黄色不断被吞噬、融合,那浑浊的绿色迅速沉淀、澄清、加深!
最终,一碗翠绿呈现在眼前!那绿,生机盎然,远非单一植物染料所能企及!
“成了!”一声压抑的低吼从张行喉间迸出。他毫不犹豫,立刻取布浸染,当那块浸润了调配之绿的布匹在阳光下展开后,出现了这个时代前所未见的颜色。
棚外劳作的王振武不经意间瞥见,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手里的茜草根啪嗒掉在地上。
随后张行,接连不断调配出不同的颜色,草棚外,挂起的布片越来越多,色彩之丰富,早已超出了王守业、王振武乃至所有工坊伙计的想象极限。
每一种新颜色的诞生,都伴随着棚内压抑不住的兴奋低呼,以及棚外越聚越多、指指点点、啧啧称奇的围观目光。
当张行终于因精疲力竭而停下手中的竹勺时,眼前已是满目锦绣。
王振武不知何时已挤到了棚口,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表哥,这些颜色…神了!真的神了!咱们染坊要发了!”
张行没有回答,他走到棚边,目光越过色彩缤纷的布片,投向远处炉火已熊熊燃起、青烟袅袅升腾的熬煮区,巨大的陶缸里,靛蓝的汁液正在高温下翻滚、氧化、沉淀,那是染坊立足的根基。
而眼前这片小小的草棚,这满目他亲手调配出的、超越了天然界限的瑰丽色彩,则是他劈开这乱世商道、刺向未来的一把最锋利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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