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名“阿奈”的玖兰蒂娜,在本能寺的日子,仿佛一片轻盈的羽毛,落入深不见底、暗流汹涌的潭水。每一口呼吸都需度量,每一个眼神都需斟酌。她成功地扮演着一个背景清白、因战乱漂泊至此、略通文墨的侍女,但织田信长那非比寻常的洞察力,如同一束穿透迷雾的强光,始终笼罩着她。
信长召见她的频率悄然增加,场所也不再局限于初次见面的那间茶室。有时是在他批阅完各地战报后,略显疲惫地揉着眉心时;有时是在庭院中漫步,驻足于一株即将凋零的山茶花前;有时甚至只是在她低头奉茶时,突然抛出一个石破天惊的问题。
这一次,是在一间存放着部分南蛮物品的偏殿。信长把玩着一架精巧的地球仪,手指随意地拨动着,让那颗描绘着已知世界的球体缓缓旋转。
“阿奈,”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探究,“你看这天下,诸国林立,纷争不断。若你手握足以犁庭扫穴之力,是选择步步为营,徐徐图之,还是……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荡平所有阻碍?”
蒂娜跪坐在冰冷的木地板上,能感受到地球仪转动时带来的细微气流。她心中凛然,这个问题看似在问策略,实则直指信长自身“天下布武”的霸道与速度所引发的反弹与恐惧。她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地球仪上那些陌生的海岸线上,仿佛在认真思索。
“回大人,”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带着刻意维持的恭谨,“奴婢见识浅薄,不敢妄议军国大事。只是……雷霆虽能瞬间撕裂黑暗,却也易焚毁沃土,惊散鸟兽,使大地久久难以恢复生机。细雨无声,固然缓慢,却能浸润根脉,滋养万物。然则,若面对的是盘根错节的荆棘,或许……唯有烈火,方能开辟出新的田地。取舍之间,存乎一心,亦需审时度势。”她没有给出确定的答案,而是描绘了两种选择可能带来的后果,将最终的决断权,巧妙地交还给了提问者本人。
信长停止了转动地球仪,血红色的视线(仿佛是地球仪上某个区域的映射,又像是他内心火焰的倒影)落在蒂娜低垂的脖颈上。他忽然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多少愉悦,反而带着一丝复杂的意味。“存乎一心……审时度势……你倒是狡猾,将问题又抛了回来。”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悠远,“但这世间,很多时候,并无两全之法。选择了道路,便需背负其代价,无论那是鲜血,还是骂名。”
他挥了挥手,示意她可以退下。蒂娜依言行礼,缓缓退出偏殿。直到拉上纸门,隔绝了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她才轻轻吁出一口气,感觉后背已被一层细密的冷汗濡湿。与信长的每一次对话,都像是一场精神上的殊死搏斗,她必须调动全部的心智,在历史的缝隙与个人认知的钢丝上保持平衡。
然而,比起信长那如同烈日般灼热直接的探究,另一道目光更让她感到一种绵里藏针、无所遁形的压力。
那便是斋藤归蝶——浓姬。
这位以智慧与美貌并称于世的夫人,仿佛拥有一种天生的洞察力。她不像信长那样锋芒毕露,她的审视如同月光,无声无息,却能照亮最细微的阴影。蒂娜发现自己“偶遇”归蝶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是在清晨打扫回廊时,归蝶会在侍女的簇拥下缓步经过,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她擦拭栏杆的手(那双不同于寻常侍女、指甲修剪整齐、指节分明的手);有时是在她奉命往某处送东西时,归蝶会“恰好”出现在那条路上,与她闲谈几句。
“阿奈,看你举止,倒不像是寻常贫苦人家出身。”一次,归蝶在庭园中叫住了正在收集落叶的蒂娜,语气温和如常,“可是家中也曾有过变故?”
蒂娜心中警铃微作,面上却不动声色,依旧低着头:“回夫人,家道中落前,确也曾请过西席,认得几个字。只是世事无常,如今也只剩下奴婢一人了。”她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缓缓道出,声音里刻意染上一丝恰到好处的落寞。
归蝶轻轻“哦”了一声,不再追问,转而说道:“主公近日似乎常与你说话。他性子急,若有言语冲撞之处,你莫要往心里去。”
“大人垂询,是奴婢的荣幸,不敢有丝毫怨怼。”蒂娜回答得滴水不漏。
归蝶点了点头,目光却再次落在蒂娜那双抬起接过她递来点心的手上,那棕琉璃色的眼眸在庭院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质感,平静得令人心惊。归蝶的眼底深处,疑虑如同水底的暗草,悄然滋长。这个女子太镇定了,镇定得不似一个漂泊乱世、仰人鼻息的孤女。她的谈吐,她的眼神,她那面对信长压迫性问话时依旧能组织起逻辑清晰、不乏深意回答的能力……都指向一个结论:她绝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归蝶并非怀疑她是直接的威胁(若是,以信长的敏锐和身边的护卫,她早已无法立足),而是直觉地感到,阿奈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谜团,可能与某些她尚未洞察的、关乎信长、乃至关乎织田家命运的变数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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