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战火,并未因时间的流逝而平息,反而愈演愈烈。闸北、虹口、杨树浦……昔日繁华的街区沦为焦土,枪炮声日夜不息,浓烟遮天蔽日,将整座城市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之下。租界,这座孤岛,虽暂时未被战火直接吞噬,却也时刻感受着战争的灼热呼吸和扑面而来的血腥气。
“广福里”裁缝铺的地下室,气氛压抑而焦灼。顾清翰躺在简陋的木榻上,腿伤的剧痛和高烧的反复折磨着他,每一次昏睡都短暂而不安,每一次醒来,耳边充斥的都是远处沉闷的爆炸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租界内日益增长的恐慌喧嚣。他苍白的手指紧紧攥着薄毯,镜片后的眼神充满了无力感和焦躁。
陆震云带着兄弟们奔赴前线,生死未卜。而他,却因这该死的腿伤,被困在这方寸之地,如同废人!这种眼睁睁看着国难当头、同胞浴血,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感觉,比伤口的疼痛更让他煎熬。
沈阿婆除了照料他,更多时间是在外面奔波,利用隐秘的渠道打探消息,带回的食物和药品越来越少,带回来的战况却一次比一次惨烈,日军的暴行也一次比一次令人发指——无差别轰炸民居、屠杀平民、甚至使用国际禁用的武器……
每一则消息都像一把尖刀,狠狠刺在顾清翰心上。
不能再这样等下去!
一天傍晚,阿婆带回一份被揉得皱巴巴、沾着血渍的英文报纸,是前线士兵偷偷带回来的。上面除了战况报道,还有一篇短文,隐约提到日军对平民区的轰炸和国际社会的微弱关注。
顾清翰挣扎着坐起,借着昏暗的煤油灯光,仔细阅读着那模糊的字迹。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击中了他!
他无法拿起枪冲锋陷阵,但他有笔!他有知识!他精通外语,了解国际法和舆论运作!前线在流血,后方同样有一个看不见的战场——舆论的战场!揭露暴行,争取同情,瓦解敌人的伪装,同样至关重要!
“阿婆!”他猛地抓住阿婆的手臂,眼神亮得惊人,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帮我!帮我联系……联系还在租界的外国记者、领事馆人员、任何能听到我们声音的国际人士!还有……能找到白曼琳吗?”
他的声音嘶哑却充满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
沈阿婆看着他眼中燃烧的火焰,沉默了片刻,重重地点了点头:“我试试。”
接下来的几天,顾清翰不顾伤痛和虚弱,强行支撑起来。他无法长时间行走,就靠着阿婆和小七偶尔带回的零星信息,以及自己过往的记忆和知识,开始艰难地工作。
他趴在榻上,就着微弱的灯光,用那支陆震云送他的派克金笔,在珍贵的纸张上奋笔疾书。他将日军暴行的细节、战局的真实情况、中国军队的英勇抵抗,用流畅而客观的英文写成一篇篇通讯稿和控诉书。他引经据典,用国际法条款揭露日军的违法行为,逻辑清晰,证据有力(尽管很多是间接证据和目击者描述)。
他的字迹因虚弱和疼痛而有些颤抖,但内容却如同淬火的利剑,锋芒毕露。
沈阿婆则冒着风险,通过各种隐秘的渠道,将这些写满血泪与真相的纸张,设法传递给尚未撤离的外国记者、教会人员以及有同情心的外国侨民。
过程充满危险。有一次,阿婆差点被巡捕房的暗探盯上;有一次,传递消息的渠道突然中断,疑似暴露。但总有惊无险。
同时,顾清翰也急切地想知道白曼琳的消息。他记得她曾说过要去香港,但又担心她是否因战火滞留上海。
终于,几天后,阿婆带回了一个消息:白曼琳没有走。她所在的《申闻周刊》报社虽然大部分撤离了,但她和几个外籍记者留了下来,成立了临时战地通讯组,冒着炮火在前线边缘进行采访报道!
顾清翰的心猛地一紧,既担忧她的安全,又感到一丝振奋。
很快,在白曼琳的暗中协助和牵线下,一次小型的、极其隐秘的国际记者见面会,在公共租界一家由同情中国的外国商人提供的私人俱乐部里举行。与会者只有寥寥数位信誉良好的外国记者和一位对日方行为持怀疑态度的领事馆低级官员。
顾清翰在阿婆和小七的搀扶下,艰难地抵达。他脸色苍白,身体虚弱得几乎需要依靠墙壁站立,腿上厚厚的绷带依旧渗着血丝。但当他站定,目光扫过面前那些带着审视、好奇或同情眼神的外国人时,他的背脊缓缓挺直了,眼神变得异常明亮和坚定。
他深吸一口气,用流利而沉稳的英语开始了陈述。他没有声嘶力竭的控诉,而是用冷静到近乎残酷的语调,列举事实、尽可能准确的数据、引用法律条文,详细描述了日军在进攻中无视非军事目标、轰炸医院学校、造成大量平民伤亡的具体案例。他展示了部分难以核实但极具说服力的目击者证词。
他的声音并不洪亮,甚至有些沙哑,但每一个单词都清晰有力,逻辑严密,直指核心。偶尔,他会因腿部的剧痛而微微停顿,额头渗出冷汗,但他很快便调整呼吸,继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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