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浸了墨的棉絮,沉沉压在秦家村的屋顶上。
我勒住马缰时,村口的老槐树影影绰绰,像个佝偻的老人。
秦家在村东头,院墙塌了半边,两扇木门虚掩着,推开来“吱呀”一声,惊起檐下几只蝙蝠。
屋里没点灯,借着月光能看见灶台上蒙着层厚灰,锅沿结着黑垢。
炕上铺着破席,角落里堆着几件打满补丁的旧衣,最上面那件小袄,袖口还绣着朵歪歪扭扭的桃花——是我小时候,娘用剩的丝线给我绣的。
“女娃子就是赔钱货……”记忆里父亲的声音忽然撞进耳朵,粗哑得像磨过砂石。
我伸手抚过那桃花,指尖触到布料上的硬壳,是经年累月的汗渍结的痂。
灶房的水缸是空的,井台上的木桶裂了道缝。
我想起小时候踮着脚帮娘打水,木桶太重,总在井壁上磕出声响,父亲听见了就会骂:“丧门星,毛手毛脚的!”
转身往外走时,脚踢到了炕下的木盒。
打开一看,里面是半包没吃完的糙米,还有个褪色的红布包,裹着几根灰白的头发——是娘的。
当年她走的时候,父亲把她的头发剪了些,说“死了也得留个念想”,却在醉酒后骂她“不下蛋的鸡”。
村后的坟地在坡上,野草没过膝盖。
月光洒在坟头,新土堆成的坟包格外显眼,碑上没刻字,只插着块木牌,写着“秦有财之墓”。旁边那座旧坟,是娘的坟。
我蹲在新坟前,指尖插进微凉的土里。记忆里的父亲总是皱着眉,看我的眼神像看块碍事的石头。
满月那天,他裹着我往山崖走,风灌进他的粗布褂子,他说:“养你不如养头猪,猪还能换钱。”
山崖下的疼早就忘了,却记得他转身时,褂角扫过我脸的触感,糙得像砂纸。
后来我一次次重生,看着他对弟弟笑,对续弦来的后娘客气,唯独对“小豆芽”这三个字,避如蛇蝎。
可此刻,望着这座新坟,心口像被什么堵住了。
他到最后孤零零死在屋里,几天才被发现。这一辈子,他好像都在跟谁较劲,较劲到最后,只剩他自己。
“爹……”我低声开口,声音在风里散得快,“你说女娃子没用,可你到最后,身边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
娘的坟上长了些蒲公英,种子在风里飘。我想起小时候偷摘蒲公英,被他追着打,娘护着我说:“娃不懂事。”他甩开娘的手,骂道:“都是你惯的!”
月光落在两座坟上,新土泛着白,旧坟的草绿得发黑。我摸出怀里的竹蜻蜓,是小墩子做的,翅翼上的桐油在月光下闪着光。轻轻一拧,竹蜻蜓飞起来,打着旋落在新坟前。
“小时候你总骂我瞎折腾,”我望着那转动的翅翼,喉咙发紧,“这玩意儿,你要是见了,该又要骂了吧。”
风卷着草叶掠过坟头,像是谁在叹气。我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
原来有些难过,跟恨不恨无关,就像刻在骨头上的疤,阴雨天总会隐隐作痛。
转身下坡时,竹蜻蜓还在坟前转着,像个不知疲倦的孩子,在月光里打着圈。
小豆芽没有娘也没有爹了,在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人知道小豆芽了吧!
我走到小铃铛家的屋外,妮子的声音还是那么甜。
“再无小豆芽了……”我对着紧闭的柴门低语,声音轻得像叹息。
门内传来妮子咯咯的笑,混着她娘哼的童谣,那是小铃铛家独有的暖。
眼泪砸在马鬃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我才惊觉,原来七皇子的眼眶,也会为“小豆芽”发酸。
牵着马转身时,蹄铁踏在石子路上,发出细碎的响。
村口的风忽然紧了,带着远处马蹄声——不是我来时的慢,是疾风骤雨般的快。
我立刻侧身按住腰间佩剑,月光下,一匹快马踏破夜色,朝我奔来。
“七哥!”熟悉的声音撞过来,九弟翻身下马的动作太急,差点踉跄。
他奔到我面前,手还按在马背上喘气,眼里的焦灼没来得及掩:“我听监丞说你往秦家村来了,吓了一跳,这地方荒成这样,你怎么一个人……”
他的话没说完,我已经扑了过去。我恍惚间好像又看到了七殿下。
额头依靠在他的旁侧,那幽香没有让我躁动,却奇异地安稳。
那些堵在喉咙口的话——秦大爷是我爹,小豆芽真正的死了,我再也没有家了——全变成了哽咽,堵在嗓子里,只能任由眼泪汹涌。
九弟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抬手轻轻拍我的背,动作温柔缓慢。
“怎么了?”他声音放得极柔,像哄受惊的猫,“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别怕,我来了。”
他的指尖碰到我湿透的衣襟,顿了顿,没再问。
只是任由我靠着,任由我的眼泪打湿他的肩头。
风卷着槐树叶,沙沙地响,像小时候娘拍我睡觉的节奏。
“你站这。”我把他指到一处高点的地方,他只是默默的配合我。他此刻高出我一头,我刚刚好靠他怀里。就像当年我靠在七皇子的怀里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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