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在江底是一种有形的物质。
它不是情绪,而是一种粘稠的、带着压力的介质,从四面八方挤压着陈九的每一寸皮肤,每一个细胞。他抓着那枚冰冷的铜钱,像一条被惊动的鱼,拼命向上游去。
那枚铜钱是罪魁祸首。
在他触碰到它的瞬间,整个沉船的“氛围”都变了。之前,那些摇曳的“影子”只是背景,是这艘死亡之船无声的装饰。但现在,它们醒了。
或者说,它们被“活气”惊动了。
尸油膏能掩盖他活人的气息,让他闻起来像一具尸体。但当他拿走那枚承载着七十二个怨气的铜钱时,他这个“尸体”就动了,有了“目的”,有了“欲望”。在这片被时间遗忘的死域里,任何“欲望”都是一盏在黑夜中点亮的灯,会吸引来所有饥饿的飞蛾。
他能感觉到,无数冰冷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意念,正从沉船的每一个角落里渗透出来。它们没有实体,却比任何锁链都更让人窒息。它们缠绕住他的脚踝,吸附在他的后背,像水蛭一样,试图钻进他的身体,啃食他的思想。
他的肺部像要炸开,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像是在敲击一面蒙着湿布的鼓。他不敢回头,甚至不敢用余光去看。他知道,一旦他回头,看到那些东西的“真面目”,他的精神就会在瞬间崩溃。
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向上,向上,再向上。
就在他即将游出那个破损的舱口时,一股强大的阻力猛地将他拽住。他整个人被定在了水中,动弹不得。
手电筒的光柱在他手中剧烈地晃动,照亮了前方的景象。
他看到了那些士兵。
他们不再是背景。他们从船舱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将他团团围住。他们穿着破烂的土黄色军服,头戴锈蚀的钢盔,身体却不像骸骨那样僵硬,而是像深海里的水草,随着看不见的洋流,整齐划一地轻轻摇曳。
他们的脸上没有肉,只有白森森的骨头和黑洞洞的眼窝。但陈九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空洞的眼窝里,正投射出无数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将他牢牢锁定。
他们没有张嘴,但一个词,一个充满了无尽绝望和悲伤的词,却在他的脑海里疯狂地回响、共鸣,形成了一首绝望的合唱。
“回家……回家……回家……”
这股意念的洪流,冲击着他的精神防线。他感觉自己的记忆正在被翻阅,被窥探。他想起了自己那间位于江边的小屋,想起了屋前那棵歪脖子老槐树,想起了小时候爷爷教他辨认水文时的场景……所有关于“家”的记忆,都被这股意念从最深处挖掘出来,然后被放大,被扭曲。
“家”这个概念,在此刻变成了一种剧毒。
他开始感到眩晕,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他看到那些士兵的“影子”开始拉长、变形,像是要将他吞噬。他手中的铜钱变得滚烫,仿佛在催促他,又像是在嘲笑他。
他快要撑不住了。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被那股“回家”的执念彻底同化时,老船长的话突然在他脑海中响起。
“你们下去,是‘借’东西,不是‘拿’东西。”
“尸油膏……让你闻起来、摸起来,都像一具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尸体。”
尸体……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他混乱的思绪。
这些士兵,他们被困在这里,是因为他们有执念,他们想“回家”。所以他们才会被任何带有“目的”和“欲望”的活物所吸引。
如果……如果我不再是“活物”呢?
如果我连“家”的概念都没有呢?
这是一个疯狂的想法,无异于精神上的自杀。但他别无选择。
陈九猛地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停止挣扎。他不再向上游,而是任由自己的身体在水中悬浮。他开始主动清空自己的思想。
他不去想小屋,不去想老槐树,不去想林瑶,甚至不去想活下去。
他把自己想象成一块石头,一截烂木头,一具真正意义上的、没有任何意识的尸体。他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没有欲望,没有家。他只是存在于此,与这片黑暗的江水融为一体。
他的呼吸变得微弱,心跳也仿佛在减缓。他身上的尸油膏似乎与这种心境产生了共鸣,散发出更浓郁的腐臭气息,将他彻底包裹成一个“死物”。
那股“回家”的合唱声,开始减弱。
那些缠绕在他身上的冰冷意念,也开始迟疑,慢慢退去。
那些士兵摇曳的“身影”,似乎也失去了目标。他们空洞的眼窝“扫”过陈九的身体,就像扫过一块普通的淤泥,没有再停留。
他们找不到“家”的共鸣。
他们找不到可以附着的“欲望”。
陈九,这个活生生的人,在这一刻,通过主动放弃“自我”,成功地骗过了这些被时间困住的“影子”。
他成功了。
但他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那种从“人”变成“物”的感觉,比死亡本身更让他感到战栗。他不知道,如果自己沉溺在这种“无我”的状态里,是否还能变回原来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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