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景弘本是随意一问,听到“冬无雪”、“蝗灾”、“人相食”这几个词,眼神不易察觉地微微一凝。
他身为司礼监掌印,对地方灾情奏报的流转最为敏感。他不动声色地“哦?”了一声,语气平淡:“天灾无情,前朝失德,以致生灵涂炭。幸赖我皇圣明,励精图治,方有今日之太平。”
“公公所言极是!”林霄立刻附和,语气充满真诚的敬仰,“陛下再造乾坤,泽被苍生,实乃万民之福。学生每每思及此,便觉生逢盛世,何其幸也。”
他话锋一转,脸上忧色更浓,“只是…学生近日整理旧档,偶然看到一份凤阳府去年的奏报副本,言及‘冬无雪,蝗卵孳生’…学生才疏学浅,只是联想到前朝旧事,心中不免有些…杞人之忧。凤阳乃龙兴之地,陛下桑梓之乡,若真遭了蝗灾,岂非…”
他恰到好处地停住,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眉头紧锁,目光落在手中的《河渠志》上,仿佛沉浸在历史的忧患与现实的不安交织之中。
同时,他状似无意地将夹在书中的那份凤阳奏疏副本稍稍往外抽出了一点,让“凤阳府”、“冬无雪”、“蝗卵孳生”等字眼,清晰地暴露在王景弘的视线范围内。
王景弘的目光果然落在了那份奏疏副本上。他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凤阳!冬无雪!蝗卵!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其敏感程度远超寻常地方灾情!
尤其还牵扯到“人相食”的历史联想!
作为朱元璋最信任的内侍之一,王景弘太清楚这位皇帝对“龙兴之地”的重视,以及对官员“欺上瞒下”的深恶痛绝。这份去年被中书省压下、定性为“微末小事”的奏报,此刻在林霄“忧国忧民”的“偶然提及”下,瞬间被赋予了截然不同的分量!
他面上依旧沉静如水,但心中已是波澜暗涌。这个林霄…是当真书生意气,忧心国事?还是…另有所图?
他想起林霄午门叩阙的“前科”,想起此人如今在翰林院低调得近乎隐形的表现,再联想到方才文渊阁外那件带血的貂裘…王景弘的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审视。
“林编修心系黎庶,倒是难得。”王景弘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不过,凤阳之事,地方自有章程。陛下日理万机,些许小事,想必府县已处置妥当,无需烦扰圣听。”
他这话,既是场面话,也是一种试探和警告——提醒林霄不要多事。
林霄立刻躬身,态度愈发恭谨:“公公教训的是!学生愚钝,见识浅薄,只是读史有感,一时妄言,还请公公恕罪。学生只是想着,前车之鉴,后事之师,若能防患于未然,总好过灾后补救…” 他巧妙地再次点出“前车之鉴”,却将姿态放得极低,将自己定位成一个因读书而忧心、因忧心而多嘴的书呆子。
就在林霄话音未落之际——
“哼!好一个‘前车之鉴,后事之师’!”
一个冰冷、低沉、带着金属摩擦般质感的声音,如同平地惊雷,猛地从假山之后炸响!
林霄和王景弘同时浑身一震,霍然转头!
只见太湖石嶙峋的阴影之中,一道明黄色的身影缓缓踱出。
朱元璋背着手,面色沉凝如水,眼神锐利如鹰隼,正冷冷地注视着亭中的两人。他显然已经听了一会儿,方才林霄与王景弘的对话,一字不漏地落入了他的耳中。
阳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更添几分不怒自威的压迫感。他腰间悬挂的佩刀刀鞘上,一道细微的血槽在阳光下反射出冷冽的寒光,无声地诉说着方才那件带血貂裘的来历。
空气瞬间凝固!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
王景弘反应极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触地:“老奴叩见陛下!不知圣驾在此,惊扰天颜,罪该万死!” 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林霄更是吓得魂飞魄散,紧随其后,重重跪倒在冰冷的石地上,额头瞬间沁出冷汗,声音因极度的惊惧而变得嘶哑:“臣…臣林霄,叩见陛下!臣…臣妄议朝政,罪该万死!” 他身体微微颤抖,将“惶恐书生”的形象演绎到了极致。
朱元璋没有立刻叫起,他的目光如同两把冰冷的刮刀,先在王景弘身上停留片刻,似乎在审视这位老奴是否知情不报,随即又缓缓移向跪伏在地、瑟瑟发抖的林霄。
那目光在林霄身上停留的时间更长,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审视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玩味。
“起来吧。”良久,朱元璋才淡淡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谢陛下!”王景弘和林霄如蒙大赦,连忙起身,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出。
朱元璋的目光落在林霄手中那本《元史·河渠志》和露出半截的奏疏副本上:“你方才说…凤阳府去年冬无雪,蝗卵孳生?还提到了元至正八年‘人相食’?”
林霄心脏狂跳,强自镇定,双手将那份奏疏副本恭敬地呈上:“回陛下,臣…臣只是在校勘《元史》时,看到至正八年大旱蝗灾的记载,又…又偶然在旧档中翻到这份凤阳知府去年的奏报副本,一时…一时联想,心生忧虑,故与王公公闲谈提及…臣见识浅陋,妄加揣测,惊扰圣听,罪该万死!” 他再次强调“偶然翻到”、“联想”、“忧心”,将责任揽在自己“书生意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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