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英殿那场暗藏机锋的奏对虽已过去,余威犹在。次日的林霄来到翰林院,一路走来的所见所触,伪装成意外升职的书生该有的模样与人交谈,直到踏入那间属于侍读学士的独立廨房卸下伪装,这一切无不在提醒他,天威咫尺,一言可生,一言可死,其间分寸,微妙得令人窒息。
这间廨房并不宽敞,陈设也极是简单,不过一桌一椅一书架而已。然而,相较于昔日身为编修时,与众多同僚挤在喧闹嘈杂的大堂之中,共用长案,周遭尽是奋笔疾书的沙沙声、低语商讨的嗡嗡声,以及不可避免的墨汁与纸张混杂的气息,此处的清静与独立,已是天壤之别,恍若步入了另一个世界。
窗明几净,午后的阳光透过细密的窗棂,斜斜地洒落进来,在光洁的地面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斑。窗外正对着庭院,一株历经风霜的老槐树伸展着它嶙峋的枯枝,倔强地指向灰白色的天空,仿佛一位沉默的老者,冷眼旁观着这座帝国中枢机构的百年沧桑。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独特的气味,是陈旧书卷的微尘与霉味,混合着新鲜墨锭研磨开后散发出的清冽松烟气息,再糅合了窗外偶尔飘来的、属于秋冬之交的清冷空气。这是一种静谧而肃穆的氛围,足以让任何踏入此地的人不由自主地收敛心神,屏息凝神。
林霄轻轻阖上房门,将那可能来自庭院、也可能来自其他廨房的细微声响隔绝在外。他独立于这片刚刚属于自己的方寸之地,短暂地卸下了所有外在的伪装。他缓缓踱至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前,桌面打磨得极为光滑,几乎能照出人影。他伸出手指,轻轻抚过那冰凉的木质纹理,触感细腻而坚实。这书案,这把椅子,乃至这个空间,从此便烙上了他林霄的印记,也承载起了与他官阶相应的重量与风险。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书墨与冷空气的气息涌入肺腑,试图借此将君王那如芒在背的审视目光从脑海中驱散。那目光,锐利如鹰隼,深沉如寒潭,似乎能穿透一切虚实,直抵人心最隐秘的角落。即便此刻已然远离殿宇,那被彻底洞察、无所遁形的压迫感,仍旧萦绕不去。
“中央核心党校进修班升级VIP席位……”他内心不由自主地再次自嘲,嘴角难以察觉地微微扯动,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苦笑。这比喻虽带几分荒诞,却无比贴切。
这侍读学士之位,固然是清贵之选,更接近帝国权力真正的心脏,得以阅览更多未曾公开的机密文书,听闻更多决定朝堂动向的决策风声,甚至拥有了在特定场合下面圣奏对、为储君讲读经史的机会。
然而,这“VIP席位”周围的空气,也无疑更加稀薄,更加寒冷,充斥着无形却足以致命的压力与漩涡。一步行差踏错,一言应对失当,眼前的一切荣光便会顷刻崩塌,脚下便是万丈深渊,粉身碎骨亦在所难免。恩宠与威压,从来是帝王心术的一体两面。
他整理了一下身上那簇新却令他倍感沉重的青色鹭鸶补服,抚平其上或许并不存在的褶皱,又正了正头上的乌纱官帽。他走向墙边那座半人高的铜镜,镜中映出一张年轻却已显沉稳的面孔,以及一身代表着新晋身份的六品官袍。
他对着镜中的自己,努力调整着面部肌肉的细微走向,将那份经过千锤百炼的“诚惶诚恐、感激涕零”的面具重新戴稳,直至看不出丝毫破绽,唯有眼神深处,保留着一丝无法完全抹去的警惕与思索。
如今,他是正六品的侍读学士了。这个职位赋予他的,远不止是更好的廨房和更高的俸禄。在某些关键时刻,他甚至拥有了直面天颜、陈述己见的机会,以及更为重要的——为太子殿下讲读经史、浸润圣学的职责。
这无疑是巨大的机遇,是通往权力核心的跳板;但同时也意味着,他已被卷入更深、更急的漩涡中心,每一举动都可能被放大检视,其中的危险,不言而喻,且致命。
他的第一项实质性的职责,便是参与整理和校对近期因胡惟庸案而牵连甚广的一批官员档案。这些卷宗来自中书省、六部、各院寺监,来源繁杂,内容更是触目惊心。
其中不乏机要密件、私人信函、账目底册,记录着诸多见不得光的权钱交易、人事请托、朋党勾结与阴谋暗算。昔日它们是权力运作的隐秘记录,如今,却成了定罪量刑的铁证,也化作了皇帝那双高踞九重、洞察臣下、权衡朝局、生杀予夺的冰冷眼睛。
两名书吏恭敬地将一摞摞沉重的卷宗抬入他的廨房,很快便在书案旁堆起了一座小山。林霄屏退旁人,独自埋首于这故纸堆中。从窗外看去,他神情专注,姿态恭谨,一手执卷,一手偶尔提笔蘸墨,在旁边的稿纸上做着记录,俨然一副最老实本分、尽职尽责的书吏模样。任谁看来,这都是一个新晋官员在兢兢业业地处理上司交办的繁琐公务。
然而,只有林霄自己知道,他的大脑正以惊人的速度运转着,如同安装了一架最精密的筛罗,高速而高效地过滤、分析着每一份流过他指尖的文书中有价值的信息。他的目光看似平静地扫过一行行文字,实则锐利如刀,不放过任何一点蛛丝马迹,任何一处看似寻常却可能暗藏玄机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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