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南,群山如墨,将那座废弃供销社死死按在时间的褶皱里。
墙皮剥落,露出红砖上的褪色标语,裂痕如干涸的河床,蜿蜒爬过“为人民服务”几个字,只留下“民”字最后一捺还勉强挺立。
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尘土与机油混合的冷冽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细碎的锈屑,喉咙发紧,鼻腔微刺。
李默的指尖在虚拟键盘上无声跳跃,幽蓝的光映亮他古井无波的脸,光影随他指尖滑动而明灭,仿佛电流在冰层下游走。
在他面前,三块悬浮光幕正实时刷新着遍布全国的“共益理事会”运行数据,像三面审视人性的镜子,映出扭曲却真实的倒影。
镜子里,三个试点县正上演着同一出名为“失控”的戏剧。
青河县,数据流以刺目的红色停滞。
起因荒唐得可笑——一笔三十万的社区扶持基金,在“谁家门口的路灯更重要”的争吵中,彻底锁死了理事会的议程。
代表们从据理力争到人身攻击,最终不欢而散。
资金,成了分裂人心的楔子。
李默仿佛听见了会议室里翻桌的巨响,听见茶杯砸地的清脆碎裂,听见有人低吼:“你家灯亮了,我家孩子怎么上学?!”
南溪县,数据则是一片令人窒息的灰色。
他们完美复刻了总部下发的全套流程,每一份申请都需填写十九张表格,盖十三个章,走完流程需要四十五个工作日。
一个为流浪猫搭建庇护所的提案,在“关于动物权益的社会伦理风险评估”环节,被官僚主义的泥潭活活淹死。
效率,成了扼杀善意的绞索。
李默甚至能想象那叠报表堆在办公桌上,纸页边缘泛黄卷曲,指尖拂过时留下淡淡的油墨与灰尘混合的触感,像抚摸一具没有心跳的尸体。
最诡异的是凉水镇。
数据流平稳得像一潭死水,反馈报告里全是“和谐”“感恩”的字眼,语气整齐得如同复制粘贴。
但李默调出的课程记录却显示,原本的公民教育课,被当地势力最大的乡贤家族悄然接管,变成了“家族孝道宣讲班”。
共益,被偷换成了巩固宗族统治的工具。
他仿佛看见教室里孩子们低头抄写“孝大于法”,粉笔灰簌簌落在课桌上,像一场无声的雪。
李默没有愤怒,眼中只有冰冷的计算。
他不是救世主,更不是消防员。
直接干预,只会让这些人产生依赖。
他要做的,是递出手术刀,让他们自己割掉身上的烂肉。
他将三地的失败案例,连同数据模型和推演结果,迅速整合成一份名为《自治失败案例集》的加密文件。
没有署名,没有指导意见。
他通过一个无法追踪的节点,精准地投递到全国数百个理事会核心成员的个人邮箱。
邮件正文只有一句话,一句淬了冰的真话:“你们以为我们在看着你们——其实我们早就不信任何人了。”
这不像是提醒,更像是一份诀别书。
三天后,风暴在沉默中酝酿,然后爆发。
青河县的红色警报率先解除。
理事会重启,一名刚毕业的年轻教师,在众人再次陷入争吵时,拍着桌子吼道:“都想说了算,那就轮流说了算!我提议‘轮值主席制’,谁当主席,谁就得负责把这周的事干完,干不好就滚蛋!”这个简单粗暴却直击痛点的提议,竟获得了全票通过。
南溪县的灰色数据开始流动。
一名基层职员在内部论坛匿名发帖:“我们是在帮助人,还是在制造废纸?”帖子下方,删减报表流程的投票以压倒性优势通过。
他们自发地将十九张表缩减为三张,审批时限从四十五天压缩到三天。
凉水镇的死水则被一块最意想不到的石头砸出了巨浪。
一群中学生,用漫画和短视频的形式,在镇上举办了一场小型的“反洗脑展览”,将乡贤如何歪曲教案、如何用“孝道”打压异议的过程,刻画得淋漓尽致。
李默看着光幕上恢复生机的数据流,面无表情地关闭了窗口。
种子已经撒下,至于能长出什么,他拭目以待。
同一片月光,穿过皖南山脉的雾霭,落在青河县供销社斑驳的瓦檐上,瓦片间的青苔泛着微光,像未干的泪痕。
苏晓芸正被青河县的社区工作者用语音消息轰炸。
“芸姐,‘口述贷款’试点要崩了!评审会吵翻了天,说那些老人连字都不认识,拿什么保证信用?项目马上就要被叫停了!”
苏晓芸没有回复,甚至没有拨出一个电话。
她走到储藏室,从一堆落满灰尘的旧物里,翻出了一个纸箱。
箱盖掀开的瞬间,一股陈旧纸张与铁锈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倾听车喇叭残留的回响,也是她最初许下的诺言。
她指尖触到箱底那台摔坏的喇叭,金属外壳冰凉粗糙,裂缝边缘还沾着干涸的泥点。
她翻开一本页脚卷边的倾听笔记,纸页泛黄,字迹潦草却熟悉,墨迹深浅不一,像是在颠簸的车上写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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