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节这日,清水镇的氛围与往日截然不同。空气中弥漫着香烛和纸钱燃烧后的特有气息,街上行人稀疏,大多闭门在家准备晚间的祭奠,连十字街口古槐树下赵老二的烧饼摊都罕见地没有出摊。一种肃穆而哀思的情绪笼罩着小镇。
济世堂也比往常清静许多。阿竹一早就告了假,跟着父母回乡祭祖去了。堂内只剩下王老郎中和林安两人。
王老郎中坐在那张他惯常坐的太师椅上,手里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目光有些空茫地望着门外偶尔走过的、提着香烛篮子的镇民。他的神情依旧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哀伤,比起昨日在西山墓前那近乎凝固的悲恸,今日更像是潮水退去后,留在沙滩上的潮湿与凉意,沉静,却已能与人正常交谈。只是那偶尔失神的瞬间,泄露了他心思早已飞到了西山脚下,那座孤坟旁边。
林安将一切看在眼里,并不多言,只是默默地将堂内堂外又打扫了一遍,将药材检查了一番。今日前来求诊的人果然很少,偶有几个也是急症,处理起来并不费事。
送走最后一位腹痛的镇民后,林安看了看天色,走到王老郎中身边,轻声道:“王老,今日……晚上我约了月娥,一同去祭拜。”
王老郎中闻言,缓缓收回目光,落在林安身上。他沉默了片刻,眼神中复杂的情绪流转,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点了点头:“嗯,去吧。中元祭祖,是应当的。秦掌柜是个好姑娘,你能与她相伴,是福气。”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变得格外认真,甚至带着一种历经世事后沉淀下来的郑重:“林安啊,”他很少这样连名带姓地叫他,“有些话,老头子我或许啰嗦,但还是想跟你说说。”
林安神色一凛,恭敬道:“王老请讲,弟子谨记。”
王老郎中摩挲着微凉的茶杯壁,目光再次投向门外,却又仿佛看到了更远的地方。“人生在世,熙熙攘攘,为名来,为利往。可到头来,你会发现,最重要的,从来不是那些身外之物,不是曾经站得多高,或者拥有过什么。”
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个字都像是经过岁月打磨,“最珍贵的,是你身边能握得住的人,是当下能感受到的暖意,是这平凡日子里,一点一滴的真心。”
他转过头,深深地看着林安,那眼神仿佛能穿透他平静的外表,看到他心底那些未曾言说的过往与挣扎。“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发生了,就是发生了。要学会接受,如同接受这四季轮转,阴晴圆缺。不要因为过去淋过雨,就永远拒绝阳光;不要因为曾经失去过,就不敢再拥有。人啊,得往前看。过去的,就让它留在过去,可以怀念,但别让它成了捆住你手脚的枷锁。最重要的是……”
他微微前倾身体,语气加重,“把握现在,珍惜眼前人。莫要等到……失去了,才追悔莫及,那便是这世间,最无力回天的痛苦了。”
林安静静地听着,心中波澜起伏。他知道,王老这番话,不仅仅是长辈对晚辈的教诲,更是一个伤痕累累的老人,在用自己毕生的遗憾与痛楚,为他点亮前路的灯。他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关爱,也听出了他话语里那份想要倾诉的渴望。
他沉吟片刻,轻声开口,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试探与关切:“王老,您和沈姨……当年,一定很不容易吧?阿竹偶尔会提起,说师娘是个极温柔的人。”
王老郎中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随即又放松下来。他看了林安一眼,眼神中带着一丝了然,知道大概是阿竹那孩子平日里听他念叨,记下了一些零碎话语。他并未责怪,只是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丝混合着追忆、苦涩与淡淡幸福的复杂神情。
“是啊……怀素她,或许是这世上我遇到过最温柔、最善良的女子。”他喃喃道,目光再次变得悠远,陷入了回忆的漩涡里。
“年少时,谁不曾意气风发?”他嘴角扯起一个自嘲的弧度,“总觉得天地广阔,任我驰骋,一身本事,定要闯出个名堂来。那时候……也确实经历了不少,见过些世面,也碰得头破血流。”他语焉不详,刻意模糊了那段“闯荡”的具体内容,但林安能从他瞬间锐利又迅速黯淡下去的眼神中,猜到那绝非寻常郎中的经历。
“后来,心灰意冷之际,遇到了怀素。”提到亡妻的名字,他的语气瞬间变得无比柔和,像春水化开了坚冰,“她就像……就像昏暗世界里突然照进来的一束光,不强烈,却足以照亮一切。她不在乎我曾经的狼狈,不追问我的过去,只是用她的温柔和坚定,一点点抚平我身上的尖刺和心里的褶皱。”
他的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怀念:“我们选择了清水镇,想过与世无争、平平淡淡的日子。开头那几年,是真的好啊……这济世堂,就是我和她一点一点收拾出来的。她虽身子弱,却总是忙前忙后,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对我更是……无微不至。”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浓浓的憾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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