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鼓未散,残雪未消。
冷宫最破的一间厢房,窗纸漏风,檐角悬着冰凌,像一排随时坠落的铡刀。
沈如晦蜷在土榻,额头发烫,掌心却冰凉。
——前夜暗道里,她与那疤目少年只隔一盏磷火,却终究谁都没先出手。
少年最后抛下一句“后日卯时,坤宁宫,第三块金砖”,便提着鬼火灯,消失在暗廊深处。
她回房后,用“风”字银针,挑破自己左臂的血苔,挤出黑血,敷了“雨”字针里的药粉,才勉强压住蚀骨痒意。
一夜未合眼。
天刚蒙蒙亮,她正把铜盒暗格里的黑丸举到灯下细看——
那丸竟外壳轻颤,似活物在内蠕动。
忽听外头“咣——”一声巨响!
冷宫那扇半塌的破门,被外力生生踹开。
雪尘飞溅,一行锦衣太监鱼贯而入。
为首之人,披织金蟒纹斗篷,手执鎏金圣旨,下巴抬得几乎折断。
“罪籍沈氏,跪——接——旨——!”
尾音拖得老长,像钝刀割木。
沈如晦指腹一颤,黑丸滚进袖袋。
她起身,拂去衣摆灰雪,脊背笔直,并未跪。
“冷宫地寒,膝盖脆,恐折了皇恩。”
她淡淡开口,声音沙哑,却足够让来人听清。
传旨太监名唤王瑾,乃司礼监随堂太监,皇帝跟前第一等红人。
闻言,他细目骤眯,阴光迸射。
“沈姑娘,莫非要抗旨?”
沈如晦微抬下颌,露出一个极浅的笑。
“王公公言重,民女只是怕——”
“怕什么?”
“怕折了皇家的脸面。”
雪风穿堂,吹得圣旨两角猎猎作响。
王瑾冷笑,刷地展卷,金线龙纹在雪光里刺目——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沈氏如晦,系出沈门,性秉温贞,特赐婚于靖王萧珣,择吉完婚,即日迁出冷宫,入靖王府待嫁。
钦此——!”
每一个字,都像冻硬的石子,砸进沈如晦耳膜。
靖王萧珣——
先帝第七子,当今幼弟,传说病入膏肓,终年以药续命,三年前更因“咳血夜奔”之罪,被囚于北苑离宫,无诏不得出。
京中私底下叫他:
“活死人王”。
皇帝这道旨,分明是赐她一场“活殉”。
王瑾见她沉默,眉梢浮起厌憎。
“沈姑娘,还不领恩?”
沈如晦垂眸,伸双手,接过圣旨。
黄绫入手,冰冷滑腻,像一条刚蜕皮的蛇。
她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青筋在腕背根根浮起。
王瑾低嗤,用只有两人能闻的声音道:
“靖王若薨,沈姑娘当陪葬;靖王若活,沈姑娘亦当守活寡。”
“冷宫的虱子,攀了龙床,也是虱子。”
“望姑娘好自为之,莫要——”
他尾音未落,沈如晦忽抬眼。
那双眼,黑得照不出雪色,像两口封了铁盖的井,井底却压着幽火。
王瑾心头竟莫名一突。
“王公公。”
她轻声唤,嗓音沙哑,却带着笑。
“民女也有一言,赠与公公。”
“什么?”
“夜路滑,公公提脚时,当心踩到——”
“毒钉子。”
王瑾脸色骤沉,袖中拂尘一甩,金丝“啪”地抽在空气。
“牙尖嘴利,咱家等着你守寡那日,再来割你舌头!”
他转身,斗篷扫起雪尘,大步而去。
一行太监随之退尽,冷宫重归死寂。
沈如晦却维持着捧旨的姿势,良久,一缕血丝自她唇角渗出——
她竟将舌尖咬穿。
血滴在圣旨金线,瞬间被吸干,像皇家巨兽,悄无声息地吞了她的命。
……
午后,内务府拨来四个太监、两个嬷嬷,美其名曰“伺候”,实为监押。
他们抬进一只朱漆箱笼,箱面描金飞凤,箱角却各钉一枚镇魂铜镜——
那是囚魂棺木才用的“死器”。
箱盖开启,里面并无一针一线,只一套粗白麻衣,与一方白帛。
麻衣前襟绣着“靖”字,却用红线缝死——
王府规矩:赐婚罪女,先着丧服,以“冲喜”之名,行“活祭”之实。
沈如晦盯着那袭麻衣,忽然笑出声。
笑声越笑越大,越笑越冷,在残壁间撞出回声,像夜枭。
“好一个冲喜。”
“既要我嫁,我便嫁。”
“只盼他们——”
“担得起我的喜。”
她抬手,自枕下摸出铜盒,取出那粒黑丸,对着天光,轻轻一捏——
“噗”一声轻响,外壳碎裂,一缕极细极细的红烟,倏地钻入她袖口。
烟里,裹着一枚薄如蝉翼的金叶,叶上刻着:
【萧珣,非病,乃毒。】
——字迹,与母亲那封血书,同源。
沈如晦眸色骤沉,把金叶藏进舌底,抬步,自己捧起那袭“丧服”。
“走,去靖王府。”
“莫让死人等急了。”
……
酉时,暮鼓隆隆。
载着沈如晦的青篷小车,辘辘停在靖王府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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