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的鞋踩进镇北渠边的泥里,陷下去一寸,没卡,也没滑。土松,底下硬,像冻过又化了那样。他往前挪一步,膝盖一弯,蹲下,三根手指插进土缝。指腹蹭到一块碎砖,边儿锋利,划得肉发麻。
他没抽手。指尖搓了搓,土粒黏在指纹上,不湿也不干。腰带里的检测仪刚亮屏,数值就跳了——有机质飙到八点六,pH在六到九之间抖。这不该有。祖田最肥的地也就三点二。这哪是肥,是反常。
他掏出那张残卷,贴在掌心,按进土里。纸背一热,闪了一下,像心跳漏了一拍。眼前没影儿,但他知道它看见了什么——血不是从上头流下来的。是从地下往上冒,逆着重力,从砖缝里顶出来。
他抬头看渠底。红水慢流,黏,反光,像油。他伸手摸出液压铲,撬一块砖。砖松,一挑就起。翻过来,眯眼看。
全是刻纹。细,密,一圈套一圈,中间凹,像齿轮咬过。他拿残卷去碰,纸面突然发烫,烫得他手一抖。八个字浮出来,黑得像烧焦的木头:
“砖镇地脉,血养根源。”
字散得快,残卷温度骤降,像被抽了热气。他盯着砖,脑子里过赵家水利图志的记录——清末大旱,地气乱,七十七块镇脉砖埋在主渠下,压“龙脊”。后来渠改道,砖全埋了。没人信,说是老迷信。
现在,砖在,纹在,血也在。
他把砖塞进包,沿渠往北走。每三步就有一块松砖,位置不乱,螺旋排开。数到第十一块,残卷开始震,不是烫,是颤,像手指搭在电机上。他停下,蹲下,把检测仪贴上渠壁。
铜离子,微量。古陶成分,胎土含锰。年代扫出来:光绪二十八年。
收了仪器,继续走。渠越窄,红水越厚,踩上去鞋底发黏,抬脚拉丝。低头看,水面浮着一层膜,灰白,像菌落。
远处传来金属刮地的声音。
他抬头。赵铁柱站在对岸,手里拎着液压钳,裤腿卷到膝盖,工装沾泥。没穿防护靴,脚踩红水,一步一个印。
“你来干什么?”陈砚喊。
赵铁柱没答。弯腰,钳子卡进砖缝,用力一撬。砖动了,没起。渠底红水突然翻腾,像底下有东西吸。
陈砚冲过去。“别碰!”
话没落,水里伸出东西——黑的,细,带节,像根,又像触须。缠上赵铁柱小腿,一圈,两圈,不紧不松。赵铁柱一挣,那东西不动,顺着裤管往上爬,贴着皮肤走。
陈砚扑到渠边,把残卷拍在他腿上。
纸面冰凉,一碰那黑根,根子猛地缩了半寸,没断。残卷越来越冷,像贴了块冰。他明白了——它不是攻击。它在认。
认耕者的血。
赵铁柱从小在田里长大,手摸过每一寸土,脚踩过每一条埂。他的体温,他的汗,他的皮屑,早被地记住了。这东西不是外来的,是地里长出来的,是地脉的触角。
它在挑人。
赵铁柱脸色发白,手抖,钳子掉进水里,溅起一片红。
“它……不疼。”他声音哑,“就是……往上爬。”
陈砚一把拽他后退。赵铁柱踉跄,摔坐在泥里,裤管裂了口,露出小腿。那根已爬到膝盖,停了,不动了,像在等什么。
陈砚把残卷按在掌心,闭眼,默念。
土为母,耕为子,血为引,心为契。
残卷纹路微闪,温度回升一点。他再按下去,贴在赵铁柱腿上。黑根又缩,退到小腿肚,停住,像被卡住。
就在这时,地动了。
不是震,是鼓。渠底像有东西在顶,红水晃,砖缝裂,一股腥气从底下冒上来。陈砚盯着裂缝,忽然看见一点白。
是丝。
一根菌丝,从地底钻出,细,透明,带水光。它不冲人,先缠住赵铁柱手腕,绕一圈,停住。然后动了。
不是乱动。是编。
丝在空中扭,转,搭,像写字。陈砚脑子跟不上,可眼睛认出来了——是周映荷的字。她写“水”字,最后一捺总拉得特别长。
丝写完六个字,断了。
“他已共生,勿近。”
字散在空气里,菌丝缩回地底,像蛇退进洞。赵铁柱瘫着,手撑地,喘得厉害,裤管渗出淡红,不知是血还是水。
陈砚没动。低头看残卷,纸面安静,可边角微微鼓起,像血管跳。他知道它还能看,只要再割一次。
他不想割。
把残卷收回怀里,拉赵铁柱站起来。赵铁柱腿软,靠着他,一步一晃。
“那是什么?”赵铁柱问。
“不是病。”陈砚说,“是活的。”
“啥意思?”
“它认你。因为你种过地,流过汗,翻过土。它把你当自己人。”
赵铁柱愣住,低头看裤管上的红。
“所以它不杀我?”
“它不需要杀。”陈砚看着渠底,“它要的是活的耕者。死的没用。”
远处,祖坟方向传来一声闷响。不是雷,是地底传上来的,像大东西翻身。陈砚回头,看见坟前那块供石湿了,不是雨,是渗出的水。红的,顺着石缝往下流,滴进土里,土吸进去,又鼓起来,像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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