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立春后第一声鸡鸣,唤醒炕上热被窝里的爷爷奶奶。奶奶二十一岁,已经生了姑姑,还像少女一样羞涩、藤缠树一样缠绵。她的手不勾着爷爷脖子睡不实,爷爷不搂着她睡不好觉。奶奶向爷爷发号施令,也浪丢丢、娇滴滴地调情,一口一个“小爹”,叫得嘎巴溜脆,叫得爷爷心花怒放豪情万丈,不听她的话才怪,不为她玩命哪行!辽南人有对诗的文化传承,不管秀才还是庄稼把式,都能说几句诗卖弄自己,再考一考别人。爷爷和奶奶一天私塾没念,也经常玩对诗的把戏。奶奶用对诗表达忧患意识,先引领思路:“山上狼多肉少狼更多——”爷心领神会对出下句:“家里地少人多地更少——两个兄弟成家了添丁进口,五兄弟和六兄弟一天天长大,南山头几亩土地不够种,得想招了。”
奶奶说:“小爹,船到江心自然直,不用想招也有招。”爷爷的高招也是没招:“我要是当上县太爷就好了,全县土地都是咱家的。”奶奶说:“小爹,人人都当县太爷没有黎民百姓,人人都是黎民百姓还是一个县太爷,转了一圈又回小西山了。”爷爷和奶奶在被窝里商量,怎样开垦土地,在什么地点开垦。
对方的身体,就是小西山的地图和沙盘:沙岗后、北海头、沙湾底、大鼓堆、南山头、南海底等。他们相互抚摸勘察,重点部位都是急需解决的难题。
山林和坟地不能开垦,能开垦的只有西山砬子和盐碱地。西山砬子下面是鹅卵石,盐碱地只长山柴柳和碱蓬子。两个人都说,幸亏买下董洪水的房基地,再不为宅基地发愁。谁知第二天,东山那边来人捎信给爷爷,董洪水死后,他两个儿子要搬回小西山,让爷爷把房子腾出来。爷爷如此精明,也一头雾水。
董龙头和董虎尾哥俩,在东山被称为“龙虎兄弟”,没人敢惹。父亲冒犯了老狼精,他们搬到东山长大,双双到龙潭山当了几年胡子,还杀过人。兄弟俩一回到小西山,让爷爷把他家房子腾出来。爷爷拿出买房子的契约,他们蛮横地说:“你到阴曹地府问我爹。”爷爷操起老镢头,吓跑了“龙虎兄弟”。
没几天,哥俩又回到小西山,在西头子盖了几间房子,把家搬回来。哥俩拿出胡子派头,走路嫌绕远,从别人家地里走过,专踩垅台上青苗。谁家没关园门街上没有人,他们二话不说,进去拔葱拔水萝卜。他们见了长辈叫大名是给面子,叫小名是尊称,叫外号名正言顺。他们见了大闺女小媳妇不但挑逗撩拨,还色迷迷地动手动脚。甚至见了本家本当婶子大娘姐姐妹妹,说话也撒村。
大伙儿知道哥俩当过杀人的胡子,惹不起躲得起,也称他们“龙虎兄弟”。那天,奶奶在赶海回家路上,遇见哥哥董龙头。奶奶把他当本家大伯子,恭恭敬敬地和他说话。董龙头一脸淫笑,让奶奶给他挠挠后脊梁解解痒。
奶奶没答理,他凶狠地说:“不腾出我家房子,董希录的胳膊腿早晚长不牢!”奶奶怕有闪失,回家告诉爷爷。爷爷绕开话题,说:“丑妻近地家中宝,我也在沙岗后开荒。”奶奶避重就轻,说:“小西山人爱惜树,不能毁树开荒。”
爷爷说:“我把小树挪走。”奶奶说:“树挪死人挪活,咱让着他们。”爷爷说:“挪树不是挪坟,挪坟挪的是死人。我挪树也栽树,小树长成大树。”奶奶把话挑明,说:“龙虎兄弟已经在沙岗后开地,咱惹不起躲得起。”那天晚上,爷爷翻来覆去,到天亮也没睡着觉。奶奶后悔,不该把这话告诉爷爷。
小西山人貌似恬淡的生活,隐藏着深深的惶恐和焦虑。日出而作,并非一分辛劳一分收获;日落而息,并不意味着高枕无忧。别看永宁城长宁久安,小西山人的内心时刻不得安宁。他们春天为春脖子短发愁,夏天为掐脖旱饱受煎熬,秋天为连雨天庄稼烂在地里着急上火,冬天为大雪封门没抱草、没蹿冰挑不回水而无奈。他们一迈过二十岁的门槛,一辈子为说不上媳妇打光棍而焦灼。
他们好不容易拉帮套有了家口,又为儿子将来打光棍而愁上加愁。小西山的男人到了三、四十岁,凸显憨厚、老实、会过日子等诸多优点。远远近近的寡妇、有各种缺陷和毛病的女人,慕名嫁到小西山。他们把被窝里的那点活儿,也当成春种秋收一样重要。小西山的女人不如大西山女人们高大丰满,没有盐场女人们见多识广,相貌平平老干干像小老太太。她们的土地有地力,只要栽上土豆地瓜,种上苞米高粱,一窝窝狂生面乎乎的大胖小子、子粒饱满的大闺女。
再加上寡妇带来的前窝子女,小西山的人口只多不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小西山人视为常态。日子穷富,好过赖过都得过。吃好穿好,都是三个饱一个倒。男愁唱女愁浪,咱唱给自己听,浪给自己看。小西山人什么都没耽误。
大树是小西山保护伞,免遭风吹雨淋日晒。男丁是家庭保护神,提防家人被欺负,土地被蚕食,果实被偷盗侵占。男丁强盛的人家也得留条后路,提防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受欺负的人家后人出息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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