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了二十五中学,没带回一页书一页纸一个字,背负偷书被批斗的骂名,狼狈地回到小西山。从我下生那一刻开始,被时间所绑架,分分秒秒疲于奔命。我身后仍坐落着西山砬子、老牛圈、石门沟、北海头,后面是茫茫大海。我的前面,仍围堵着老帽山、杨树底大神树,河口门子,西庙山、将军石,驼山。圈我的小院子里,我无处不在。有时候,我是砌在墙上的一块石头,要想挪动位置,必须等到房倒屋塌。有时候,我是长在屋檐上的一根枯黄的小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要想萌发,必须等到春天。我是猪圈旁边那棵杨树,被四面墙围成一个“困”字。好在日月星辰没把我抛弃,生命的游标还是春夏秋冬。东南西北四个方位,一直为我指示方向。霹雳闪电和鸟语花香,继续为我积蓄浪漫和激情。漫漫的冬夜里我用未竟的梦想,将命运的坎坎坷坷抹得沟满壕平。一觉醒来,我仍没离开这块土地一分一毫,还得拖着帘子筢子,到沙岗后搂草。还是这片蒲草地,蒲棒开始爆绒,被大风吹往缥缈的天际,在漫长的旅途中寻找生命温床。别看沸沸扬扬的绒絮铺天盖地,萌发的希望极其偶然。一个人降临人世也一样,只有几亿分之一的可能。比起没出生的人,我应该万分侥幸才对!它们未曾在人世间谋面,也无所谓遗憾。仅仅把生命当成一次体验,人活着还不如一只蚂蚁。
举步维艰路途漫漫,我的人生目标不改丝毫,绝不为活着而苟活一生。哪怕海枯石烂天荒地老,我意志如铁心比磐坚,能走出小西山一寸绝不后退半分。
又到了二十五中学新生入学的日子,盐场王明文找我,说冷元庆老师为了以反面典型教育新生,让我明天早上八点前准时到校,做活靶子供新生们批判!
我让他给冷老师带了封信,一个字没写,画了一根粗粗的棒子,还有一颗脑浆迸溅的头颅。我还觉得不够,不顾槐树有毒,用槐树刺扎破手指,在“头颅”上滴了几滴鲜血,用血粘好信封。我的手指头肿起老高,十指连心一跳一跳。
我身为小西山人,但是摘掉了光棍帽子,小小王美兰是我的家口。我落难之时她忠心耿耿,我不但没对她产生半点感情,倒成了沉重的负担。家里为我结婚搭喜棚,打立柜和搪箱等家具。喜棚是停放我青春的灵棚。木匠做立柜和搪箱,是做棺材成殓我的前程。我插翅难逃,觉得他们是白发人准备送黑发人。
妈妈说:“趁小小王美兰没离开咱家,赶快结婚,要不打一辈子光棍。”
小西山的男人们拼命想摘掉光棍帽子,我却拼命想戴上。夜长梦多,摆脱小小王美兰成了当务之急。王鸿年骑着黄狗皮自行车,去前街“麻太”二大爷家商量结婚事宜,定下来喜日。我铁下心不认可这门婚事,死活不同意。
“梭鱼头”患了重病,不久于人世。东头子“箭杆子”董云横接替他当队长,我叫他三大爷。他出身光棍为人拉帮套,三大娘带来个姑娘又和他又生了三个姑娘。我第一天到生产队干活就不顺,被董太驴欺负,屁股被踢了一大块淤青。
董太驴不是驴,是“箭杆子”的侄子,“三把镰刀拐”第二拐董云绿的二儿子,小账姐姐的弟弟。他一岁丧父,比我大两岁,比我晚三年上学,读到四年级就不念了,人生得五大三粗,在屯中六亲不认。他依仗大爷“箭杆子”当队长,在屯中称王称霸。除了五叔,大太平子最有力气,董太驴还榜上无名。
在动物种群中,为了争夺王位打得头破血流。光棍们比试力气争名次,除了举石滚子再是摔跤。有的地区叫石滚子碌碡,都用来打场、压路面和场院。在小西山,最重的石滚子一百五十斤,轻的八十斤。大伙儿撺掇大太平子和董太驴进行比试,煞一煞他的驴性。大太平子举起最大的石滚子轻易而举,董太驴举得吭哧憋肚赖赖巴巴。他们俩比试摔跤,三战两胜。董太驴赢了,不知天高地厚地挑战五叔。五叔已经是五个孩子的父亲,被三爷用“雷米封”药的迷迷糊糊,不敢迎战算不战而败。董太驴更加忘乎所以,羞辱老叔,要给老叔后腰摔跤。
老叔上当了,被他轻飘飘地扔到台田沟那边。
董太驴挑衅小叔董云华,说:“我让你一条大腿,敢不敢?”
小叔哪敢。董太驴又来挑衅我:“别看你能翻跟头会两下子,都是虚的。我躺在地上能把我按住,我就管你叫爹。”我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
董太驴狂妄地说:“你们西北地这支子人,彻底完蛋操了,”叉开腿,“你们爷四个一起上,把我摔倒了算你们赢。不敢是不是?你们死了算了!”
我真想狠狠地教训他一顿,让他懂得规矩。那一瞬间,我想起自己的处境,也想起他家大娘头上扎了白灵带,带一群孩子给丈夫送葬时的情景。更难忘六岁那年,老李大河涨水,小账姐姐背我过河差点被卷走的恩情。我还有底线,屯中都是我的叔叔大爷婶子大娘兄弟姐妹,有天大仇恨,绝不能对他们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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