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画”二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白子画心中激起层层叠叠的涟漪后,终究还是沉入了水底,再无声息。
花千骨似乎真的将那无意间的呼唤忘得一干二净,再未提起。她的世界依旧简单,围绕着竹舍、溪流、桃树,以及那个被她唤作“师父”的人。
白子画也默契地不再触碰那片禁区。他将那声呼唤带来的惊悸与痛楚深埋心底,如同封印那反噬的妖神之力一般,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表面脆弱的平静。
日子依旧在汤药的气息和溪流的潺潺声中流淌。
花千骨的身体,在那场无声的挣扎与意外的呼唤之后,竟像是冲破了一层无形的桎梏,开始有了更明显的好转。她行走时,步履虽仍虚浮,需要倚靠白子画的臂弯,但已不再那般踉跄欲倒。醒着的时间越来越长,眼神里的清亮也日渐增多,偶尔,甚至会对着落在窗台的小鸟,或是水中跃起的游鱼,露出极淡的、转瞬即逝的笑意。
这一日,春深似海,暖风熏得人慵懒。白子画没有带她外出,只是搬了张竹椅放在廊下,让她靠着晒太阳。
他自己则坐在一旁的石阶上,手中拿着一卷不知从何处寻来的凡人游记,却并未翻阅,目光落在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峦,神思有些飘远。
绝情殿,长留山,六界纷扰……那些曾经占据他生命全部的事物,如今想来,竟已遥远模糊得如同前尘幻梦。
他曾是高高在上的长留上仙,守护苍生是他的使命,清心寡欲是他的准则。而如今,他只是一个守着残破身躯、护着失魂徒弟的隐居人。
得失之间,孰轻孰重,他早已无法衡量,亦不愿再去衡量。
正出神间,忽然感觉袖袍被轻轻扯动。
他回过神,低头看去。
花千骨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正侧着头看他。阳光照在她脸上,将她苍白的肌肤映得几乎透明,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此刻却没了往日的茫然,而是带着一种极其专注的、仿佛要将他看穿的凝视。
她看了他很久,久到白子画几乎以为她又陷入了那种意识的凝滞。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抬起手,不是指向什么东西,也不是想要什么,而是轻轻落在了他的心口位置。
隔着薄薄的衣衫,她的掌心微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白子画浑身一僵,却没有动,只是垂眸看着她。
花千骨的手在他心口停留了片刻,仿佛在感受那沉稳的心跳。然后,她抬起眼,望入他深邃的眼眸,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一字一句地,问出了那个足以撼动他所有伪装的问题:
“师父……你这里,是不是……一直很疼?”
“……”
白子画只觉得呼吸骤然停止,周遭的一切声音都在瞬间远去。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她那只按在他心口的手,和她那双纯净得映不出丝毫杂质、却直直望入他灵魂深处的眼睛。
她感觉到了。
感觉到了他那被深藏于平静表象之下,日日夜夜、无休无止啃噬着他的悔恨与痛楚。感觉到了那数百年的疯癫留下的烙印,感觉到了摩严之死带来的重负,感觉到了看着她受苦却无能为力的煎熬……
所有他以为隐藏得很好的一切,在她这双纯净的眼眸前,无所遁形。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酸楚、释然、甚至是……卑微的喜悦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心中那堵冰封的堤坝。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着,试图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哽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该如何回答?
告诉她,是,这里很疼,从未停止过疼痛?
还是继续用谎言,粉饰这鲜血淋漓的真相?
在他近乎绝望的沉默中,花千骨却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答。
她看着他骤然泛红的眼眶和剧烈波动的情绪,那只按在他心口的手,非但没有收回,反而更用力地按了按,仿佛想将那疼痛按散一般。
然后,她收回手,重新靠回竹椅里,目光却依旧没有离开他,只是用一种陈述事实般的、带着些许困惑的平静语气,轻声说:
“这里,是家。”
白子画猛地闭上眼,再也无法抑制那汹涌而上的泪意。
是啊。
这里,这方小小的、简陋的竹舍,这片与世隔绝的山谷,就是他们的归处。
无论前尘如何血腥,未来如何莫测。
无论她记得与否,无论他背负多少。
这里,就是他们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家。
他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再睁开眼时,眸中虽还残留着猩红的水色,却已是一片深沉的、近乎破碎的平静。
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那只方才按在他心口的手,包裹在掌心。
“嗯,”他哑声回应,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般的疲惫与笃定,“是家。”
阳光暖融融地洒在两人身上,廊下的影子依偎在一起,不分彼此。
春风拂过,带来桃叶的沙沙声响,和溪水永不疲倦的欢唱。
痛楚依旧在,伤痕未曾消。
但归处已在脚下。
如此,便已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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