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规推行的阻力,比沈知微预想的来得更快,也更蛮横。
次日一早,医塾派去各宫苑清点、封存旧妆品的医女,竟被悉数挡在了门外。
内务府的管事太监皮笑肉不笑地摊开手,理由冠冕堂皇:“沈掌教,圣旨是让医塾加盖质检印,可没说能废了咱们内务府的采办权。旧例未废,新章无据,这六宫的用度账目,没法儿走啊。”
一句话,便将圣意曲解,把新规死死卡在了流程的第一步。
紧接着,颐和轩的张才人、永宁宫的李贵人、萃秀阁的赵美人,这三位在宫中份位不高、却颇有几分姿色的低阶嫔妃,竟不约而同地遣了贴身宫女来医塾,指名道姓地索要“玉容坊的老脂粉”。
宫女们垂着头,话术却出奇地一致:“我家主子说了,别的用不惯,就爱那款‘落雪香’。陛下……陛下素喜此香,若是断了,怕是……怕是会惹君心不悦。”
这哪里是索要脂粉,分明是搬出皇帝来施压,用争宠的软刀子,来对抗沈知微的铁腕新规。
小蝉气得脸色发白,正要驳斥,却被沈知微一个眼神制止。
她没有动怒,只是平静地让小蝉取来近十年的《宫人病殁录》。
医塾初立,卷宗不全,这还是她费了老大劲才从司礼监的故纸堆里誊抄来的残本。
冰冷的指尖划过一行行泛黄的记录,一个可怕的规律浮出水面。
近十年间,有十二名三十岁以下的宫女,死因皆被记为“暴发皮疾,不治身亡”,等同于“自然亡故”。
而她们的尸首,无一例外,都在死后十二个时辰内被迅速拉去火场焚化,连一张停尸铺都未曾占过。
十二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在官方记录里,被悄无声-息地抹去了存在过的痕迹。
制度性的抹除!
沈知微的心重重一沉。
她瞬间明白了,敌人最可怕的武器,不是前朝的弹劾,也不是后宫的流言,而是这套吃人不吐骨头的官僚体系本身。
只要他们牢牢攥着记录死亡的权力,任何谋杀都能被粉饰成病故,任何证据都会在火场中化为一缕青烟。
她的质检印可以掌管“生”,但若不能同时掌握“死”的最终解释权,她所有的努力都不过是替人收拾烂摊子,永远无法触及根源。
她合上病殁录,那沉闷的合页声,像一声叩响的丧钟。
“小蝉。”她抬起眼,眸光锐利如刀,“备车,去尚仪局。”
尚仪局内,负责掌管文书档案的主簿是个四十出头的男人,留着两撇精明的八字胡。
听完沈知微的来意——要求将之前铅汞中毒的宫女死因,补录入档——他嗤笑一声,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沈掌教,您当这《宫人病殁录》是药铺的记账本,想添一笔就添一笔?宫中规制,祖上传下来的,岂是您一介女官说改就改的?”
沈知微并不与他争辩,只是从袖中缓缓取出一份抄件,展开在他面前。
那是昨日皇帝的朱批,字迹龙飞凤舞,杀气腾腾。
她纤长的手指点在“凡涉女性健康事务,暂由医塾专理”这一行字上,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压得那主簿抬不起头。
“这不是请求,”她的声音冰冷而清晰,“是奉旨,立档。”
主簿的脸色由红转白,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最终只能哆哆嗦嗦地取来笔墨,在那几个已故宫女的名字后面,不情不愿地添上了“铅汞毒害,医治无效”八个字。
当夜,周嬷嬷被沈知微请到了医塾深处的密室。
听完白日的交锋,这位见惯了宫廷风雨的老人,长叹一声,从一个尘封多年的樟木箱底,翻出了一本破旧的残卷。
书页早已脆黄,封皮上依稀可见几个古拙的隶书——《宫婢医案簿》。
“这是洪武朝梅先生主持内医监时留下的东西。”周嬷嬷抚摸着粗糙的纸页,眼中满是追忆,“那时候,宫里但凡死一个人,不管贵贱,梅先生都坚持要查明死因,剖尸明示,将结果记录在案,以震慑那些心怀贪劣之辈。这上面,甚至还有‘验毒录’和‘皮症图谱’……”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萧索:“后来,梅先生失势,新上来的人说,剖验尸首太过血腥,有伤天和,便将这规矩废了。这一废,就是六十年。”
沈知微接过那本残卷,指尖下的图谱虽然简陋,但思路却与现代法医学不谋而合。
她的心脏猛地一跳,一个大胆而决绝的念头瞬间成型。
她要复刻此制,甚至,要比六十年前的梅先生,做得更彻底,更决绝!
长夜未尽,沈知微笔走龙蛇,一份崭新的规程在她笔下诞生——《宫人死因查验规程》。
规程明确规定:凡三十岁以下宫人非正常死亡,或死因不明者,必须在入殓前,由知微医塾派人进行验体,查明死因,方可发丧。
规程之后,还附上了她亲手绘制的《常见毒物中毒体征对照图》,清晰明了,无可辩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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