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尾的皮靴碾着帐外的积水踏进医帐时,沈知微正就着烛火整理今日的毒理记录。
暗卫斗篷上的泥点滴在草席上,发出细碎的“啪嗒”声,她抬头便见他掌心托着块染了窑灰的铜片,边缘还带着焦痕。
“大人,这是皖南秘窑的夜影。”狼尾喉结动了动,声音比往常更沉,“末将守在窑后枯井里等了三夜,昨夜他们烧到子时,我用影铜器摄下的。”
沈知微接过铜片的瞬间,指尖被余温烫了一下。
她将铜片凑近烛火,跳动的光影里,模糊的影像渐渐清晰——窑口的火舌舔着夜空,几个戴斗笠的人正往白花花的盐堆里倾倒黑色粉末。
那些粉末落地时腾起幽蓝烟雾,像极了她在显微镜下见过的坏死细胞边缘。
“这是...”她的指甲掐进掌心,“乌银粉?”
“是。”狼尾指腹抹过铜片上一道暗纹,“末将混进运盐车队,听见窑工说,那些黑渣是废弃医械回炉炼的。
什么手术刀、银药杵,全扔熔炉里化了,再磨成粉掺盐。“他突然掀开衣襟,从怀里掏出块碎陶片,”窑壁刻着字,末将拓下来的。“
陶片上的字迹被烟熏得发褐,却清晰可辨:“清源济世,各得其所。”
沈知微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她想起谢玄密报里“清源社用赈灾款购真盐倒卖给世家”的字句,想起老邝说的“三成海盐,七成渣粉”的配比——原来“惠民”二字,是拿百姓当填毒的瓮。
帐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青鸾卫掀帘进来时,雨珠顺着帽檐滴在他肩甲上:“沈大人,小满姑娘带人截了处转运点,说有要紧东西要呈。”
话音未落,草帘被大力掀开。
小满浑身沾着盐粒冲进帐内,腰间的药囊撞在桌角,“哐当”一声。
她反手抛来个未封口的粗麻盐包,袋口渗出的盐粒落在案上,泛着诡异的靛青。
“您看!”小满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从怀里抖出张泛黄的清单,“这是转运点账本里夹的。
甲等精盐——王府用;乙等调和盐——吏员用;丙等惠民盐——庶民用。“她指尖重重戳在”丙等“二字上,”他们连毒都分三六九等!“
沈知微拈起一粒丙等盐,在指尖搓碎。
盐末里混着细小的金属颗粒,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她突然笑了,笑声里浸着冰碴:“原来‘惠’,是施舍给贱民的毒。”
“大人,太医院的飞鸽传书。”医女捧着个朱漆木匣进来,匣上盖着礼部的火漆印,“说是您的《疫源辨正疏》被驳了。”
沈知微撕开火漆的动作极快,羊皮纸展开时发出脆响。
批文上的墨字刺得她眼睛生疼:“妇人妄议国政,扰乱民心,速令回京待勘。”
帐内霎时静得能听见雨打竹帘的声音。
小满的手按在腰间短刀上,指节发白;狼尾的拇指摩挲着暗卫腰牌,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说话。
沈知微突然抓起案上的“惠民盐”,扬手泼在批文上。
靛青盐粒顺着墨迹滚落到地,像一滩凝固的血:“他们管这叫’惠‘?
我看是——吃人的税!“她转身对医女道,”把疏文抄五十份,让青鸾卫连夜贴到白水镇各街口。“
“沈掌医。”
帐外传来清越的男声,带着点潮湿的山岚气。
沈知微抬头,便见个穿月白粗布衫的男子立在雨里,腰间系着根草绳,手里攥着顶斗笠。
他面容清癯,眼角有道淡疤,像被刀背抽过的痕迹。
“裴元度?”小满的短刀出鞘半寸,“清源社的社首?”
裴元度拱了拱手,雨水顺着斗笠边缘落进他领口里:“沈大人救一人,我养万民。”他走进帐内,布鞋在草席上印出湿脚印,“若放开盐利,豪强囤积居奇,贫者连毒盐都吃不起。
与其饿死,不如缓死。“
沈知微盯着他腰间的草绳——那是皖南陶工的标记。“你儿子吃的可是甲等精盐吧?”她突然开口,“上个月庆王府的春宴,我替侧妃接生时,见小世子的乳母用的是雪白色的盐。”
裴元度的瞳孔缩了缩,却没避开她的视线:“我兄因’女医干政‘贬死岭南,我深知权力失衡之祸。
你们讲平等,可世界本就不平——我不过是把不平,变得有序。“他转身要走,又停住脚步,”沈大人,仁心治不了穷。“
帐门在他身后合拢时,沈知微摸出怀里的听诊器。
血玉尺在掌心发烫,像团烧红的炭。
她突然扯过案上的改良图纸,笔尖在“被动吸附层”几个字上重重画了道:“取羊肠膜、石灰浆。”她对小满道,“今夜必须改进这东西。”
烛火熬到第三更时,沈知微的指尖终于沾了血。
她捏着镊子将薄纱滤网嵌入铜管,羊肠膜混着石灰浆的黏腻感让她皱眉。
当“惠民盐”粉末被吹过管腔的瞬间,滤膜上慢慢析出暗银色的颗粒——和三日前实验的乌银反应分毫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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