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城的晨雾还未散尽,青石板上已聚了一圈人。
沈知微立在茶楼二楼临窗处,茶盏里的碧螺春凉了半截。
楼下衙役的铜锣声撞进窗棂,“哐当”一声震得她耳膜发疼——那面镶铜边的铜锣正敲在新贴的告示上,朱笔写的“净典令”三个字被晨露浸得发亮。
“私授医术者,斩;藏白话医典者,流;聚众讲药者,以谋逆论。”她盯着告示最后一行,喉间泛起铁锈味。
三日前刚送走的铁匣里,《活页医典》第二册的墨香还残留在指缝,此刻却见五个老药农被麻绳捆着游街,粗布衣裳沾着泥,其中一个白胡子老头的裤脚还在滴血。
“那是城西药铺的张老爹。”小满扒着窗沿,指甲掐进木棂,“上个月我去采白芷,他还教我认过川穹和抚芎的根须差别。”
沈知微的听诊器突然在腕间发烫。
她垂眸,铜管前端的血晶滤膜正对着楼下——那个被押在中间的灰衣老汉,腰间布包鼓起的形状,分明是本折了角的牛皮纸书册。
“《活页医典》第二册。”她低笑一声,指节叩了叩窗台,“他们越怕,越说明我们走对了。”
楼梯传来玄铁尺撞击木阶的清响。
谢玄掀帘而入时,披风上还沾着露水,袖中密报被攥成硬壳:“陆青崖在城南设了净典坛。”他将半卷供词拍在桌上,“初一十五焚书,说他娘是‘乱世疫首’的妻子。”
沈知微展开供词,泛黄的纸页上有行批注被朱砂圈了三遍:“柳氏着书,致匠户女皆敢言脉象,遂引宫变。”她的指尖突然顿住——“柳氏”是母亲的姓氏,当年那把烧了医械房的火,原来不是意外。
“当年他们烧了我娘的器械,现在烧我的书。”她将供词按在胸口,血晶滤膜隔着布料灼得皮肤发红,“可陆青崖披麻戴孝的样子,倒像在替谁守灵?”
“替旧规矩。”谢玄的指腹摩挲着玄铁尺的刻痕,“他娘是前太医院首座的通房,当年柳医正编《通俗脉诀》,断的就是他们这些‘医官世家’的财路。”
楼下突然传来骂声。
沈知微探身望去,张老爹被衙役踹跪在地,粗麻绳勒得手腕渗血:“老东西还笑!你说蒲公英能治疮?贵人的金疮药是你能评的?”
“蒲公英配忍冬藤,消肿比金疮药快三分。”张老爹吐了口带血的唾沫,“当年我给陈娘子治奶痈,用的就是这方子——”
“掌嘴!”衙役的皮鞭抽在老人背上,“贱民也配提贵人名讳?”
沈知微的指节捏得发白。
她抓起茶盏一饮而尽,青瓷盏底磕在桌上发出脆响:“去把张老爹保下来。”
“大人!”小满急得直搓手,“这告示刚贴,现在出头——”
“正因为刚贴。”沈知微扯下腰间玉牌,“掌医监的牌子还能用。”她顿了顿,又补了句,“顺便查查这衙役的班头,昨日收了清源社多少银子。”
谢玄突然按住她手腕。
他的掌心带着常年握玄铁尺的凉意,却将她腕间的听诊器焐得更烫:“秦半仙在楼下候着,说要‘举报藏书之人’。”
沈知微挑眉:“市井郎中?”
“上个月还在城隍庙摆卦摊卖平安符。”谢玄扯了扯嘴角,“昨日有人见他往城西破庙搬了三箱东西。”
二楼雅间的炭炉“噼啪”炸了个火星。
秦半仙缩着脖子跨进门时,青布衫的下摆沾着草屑,眼神却直往沈知微案头的牛皮纸瞄。
“小人……小人知罪。”他扑通跪下,额头磕在青砖上,“前日见净典令,才知那些医书是妖言。小人愿供出藏书之人!”
沈知微端起茶盏递过去。
青瓷盏沿浮着层极淡的荧光,是她清晨用海月石粉调的——凡碰过牛皮纸的手,三刻内必沾这抹微光。
秦半仙接茶时,袖口蹭过桌角。
沈知微垂眸,果然见他右袖内侧有星点幽蓝,像落在青布上的碎星光。
“秦先生说要供出别人。”她将茶盏轻轻转了半圈,“可你自己袖子里,怎么还沾着牛皮纸屑?”
秦半仙的喉结动了动。
他突然扯住自己袖口猛搓,可那荧光越擦越亮,倒像在青布上烙了朵蓝花:“我……我藏了十七本!”他突然哭出声,“我娘当年害喜,找了个太医院出来的医婆,开了三副药,喝得她血崩……”他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个布包,“这是我抄的《妇人保生要诀》,我就想让穷人家的媳妇……”
沈知微伸手按住他发颤的手背。
布包里的纸页带着体温,墨迹是新的,还沾着点浆糊味:“秦先生,你可知这十七本书,够判你十七次流刑?”
“判就判!”秦半仙突然梗起脖子,“可我娘死的时候,攥着我的手说‘要是能看懂药方就好了’——”他猛地抬头,眼里的泪在火光里发亮,“沈大人,你烧了我的书,我还能再抄;你砍了我的手,我还能用脚写!”
沈知微的指腹轻轻抚过布包上的针脚——是女红,针脚细密得像绣并蒂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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