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清晨,天光如同利刃,剖开了浓重的夜色。
城隍庙的木匠班子连夜赶工,当第一缕阳光照进清心茶舍前的巷弄时,一座简朴却坚实的木制高台已然矗立。
它没有雕梁画栋,只是一方素净的平台,像一个巨大的问号,横亘在所有路人的视线里。
谢云亭没有去请任何名流显贵,也没有广发请柬给各大报馆。
阿篾只是遵照吩咐,在茶舍门口的公告板上,用最粗的毛笔,写下了一行大字:“今日辰时,云记暂歇。苏先生回来,于台上一课。”
这短短一句话,仿佛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却瞬间化作席卷全城的浪涛。
消息比电报还快。
闸北工厂的机器旁,刚拿起工具的工人们交头接耳,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教会女中的课堂里,原本在背诵英文的女学生们坐立难安,悄悄将苏晚晴那篇手稿的传抄本在桌下传递;甚至在外滩那些高耸的洋行大楼里,平日里西装革履、言必称“Mister”的华人职员,也频频看表,心不在焉。
辰时未到,清心茶舍门前已是人山人海,黑压压的人头从巷口一直延伸到街角,将整条马路堵得水泄不通。
人们沉默着,等待着,像一片蓄势待发的海洋。
这其中,有穿着粗布短衫的码头工人,有身着学生制服的青年,有提着菜篮子的妇人,也有偷偷溜岗、混迹在人群中的职员和伙计。
他们不是来看热闹的,那一张张肃穆的脸上,写满了探寻与求证。
高台上空无一物,只在中央摆了一面半人高的黑板,旁边是一张小几,几上放着一杯清茶、一支粉笔。
“来了!苏先生来了!”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
只见苏晚晴自茶舍后门缓步走出,穿过为她自动分开的人潮,一步步登上木台。
她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衫,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绾起,面容素净,未施粉黛。
可当她站上高台,迎着成千上万道目光时,那瘦弱的身躯里仿佛升腾起一股无法撼动的力量,让她整个人都在晨光中熠熠生辉。
她没有看台下的任何一个人,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这片人海,然后,用一种清晰、沉稳,足以让后排也能听见的声音,轻声开口。
“今天,我们讲一堂课。”她顿了顿,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三个遒劲有力的大字。
“——什么是真。”
全场鸦雀无声。
“有人说,我私德不修,为人师表,却与男子在旅馆幽会。”她语气平淡,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
她没有辩解,而是从随身的布包里取出一张纸,高高举起,“这是仁心医院的病历,上面清楚写着,‘急发风寒,高热不退’。医生姓王,就住在城西,随时可证。”
她将病历贴在黑板一侧。
“有人说,我误人子弟,教些离经叛道的东西。”她又取出一叠厚厚的备课教案,“这是我所有的教案。我教国文,也教算术,教孩子们明辨是非,也教女孩子们要自尊自爱。这些,都记录在案。”
教案贴在了病历旁边。
“还有人说,我沽名钓誉,利用学生敛财。”她拿出了第三样东西,一本银行的捐款凭证,“我带学生为伤兵募捐的每一分钱,都存入了这家银行的公共账户,用于购买药品和棉衣,账目公开,随时可查。”
凭证贴在了教案旁边。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台下不远处,一个戴着帽子、神情复杂的男人身上——金笔张。
阿篾会意,立刻将一台幻灯机搬上台。
随着幕布落下,两张底片的影像被清晰地投射出来。
“这就是那张‘证据’。”苏晚晴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冷意,“现在,请大家看,这张照片,背景里的西洋窗帘,其上的藤蔓花纹,有大约三公分的错位。这是两张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拍摄的照片,被拙劣地拼接在了一起!”
她用教鞭轻轻一点,那处破绽在放大下显得格外刺眼,像一道丑陋的疤。
真相,就这么赤裸裸地、不带任何修饰地,被一件件摆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没有声嘶力竭的哭诉,没有慷慨激昂的陈词,只有冷静的陈述和不容置疑的物证。
讲至此处,她放下教鞭,环视台下,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却更加坚定:“我不知道是谁,要用这样卑劣的手段,毁掉一个教书先生。我只知道,他们想熄灭的,不只是我苏晚晴这盏灯,而是所有女子走出家门、站上讲台的希望。”
人群中,那个名叫小芸的女学生早已泪流满面。
她猛地站直身体,用尽全身力气,高声背诵起苏晚晴在课堂上教过的文章选段,那清亮而带着颤音的少女声音,如同一道惊雷划破了沉寂:
“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
“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