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顺势取一个诸如劝农书救荒要略之类平平无奇的名字,尚书省那帮老家伙自然无话可说,这场风波大概也能暂时平息。但这样一来,我这点权力,恐怕就永远被禁锢在这个小框框里,再也别想往外延伸半步。
可如果我胆大包天,真的拟一个惊世骇俗、僭越礼法的名字……那后果,我简直不敢想。恐怕等不到这章程推行下去,我自己的脑袋就得先搬家!
我枯坐在案前,盯着那行小字,足足耗了一个时辰。窗外的天光从熹微变成明亮,鸟鸣声叽叽喳喳地传进来。
阿芜守在一旁,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打扰到我。
终于,我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把抓过笔,在章程最外面的封皮上,一笔一划,极其郑重地写下了五个大字——
《屯田兴穑令》!
姑……姑娘!阿芜看到那五个字,脸色地一下变得惨白,声音都变了调,‘令’?您……您怎么敢用‘令’字?这……这可是与军功授爵、严刑峻法同列的国之大令啊!而且‘屯田’二字,向来只用于兵事,您这是……这是要把天捅个窟窿啊!
我就是要捅破这天!我冷笑一声,放下笔,意犹未尽地又在侧边加了一行小字注解:屯者,聚民力也;兴者,起国本也;穑者,百谷之母也。此令所及,不止耕作,乃国脉所系,生民所托!
我看着阿芜惊恐万状的眼睛,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地说:让他们吵去吧!闹去吧!吵得越凶,闹得越大,这道‘令’,才越有可能成为真正的、谁也无法忽视的‘国令’!
果不其然,消息就像我预料的那样,像一块巨石砸进了死水般的朝堂,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听说博士官之首的淳于越,在自家府邸看到手下抄录回去的简牍内容时,当场就把简牍狠狠摔在地上,花白的胡子气得直抖,捶胸顿足地怒骂:荒唐!荒谬!一个妇人,竟敢妄拟国令,还僭用‘令’字,与兵事国法并列!国之将亡,必有妖孽!此女就是妖孽!
第二天的朝会,简直成了公开审判我的刑场。
陛下!一名穿着华丽朝服的宗室老臣第一个跳出来,声色俱厉,手指头都快戳到珠帘后的我脸上了,昔日商君变法,奠定我大秦强国之基,其所颁布,亦不过称‘垦草令’!如今一介宫女,所书区区几条种田方略,竟敢妄称‘令’字,岂非乱我大秦祖宗之制,坏我朝廷法度纲常?此例一开,国法何存!祖宗颜面何存!
他一带头,下面立刻嗡嗡作响,附和之声此起彼伏,无数道或愤怒、或鄙夷、或看好戏的目光,像箭一样射向御座之后垂帘而坐的我。
嬴政端坐在高高的御座上,玄色的龙袍衬得他面容沉静如水,对满朝的喧哗吵闹恍若未闻。
直到吵嚷声稍微平息了一些,他才微微动了动身子,淡漠而威严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的每个角落:寡人问你们——法令之重,在于起草之人是谁,还是在于施行之后的效果?
刚刚还像菜市场一样吵闹的大殿,瞬间鸦雀无声。
刚才还义愤填膺的大臣们,一个个像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涨红着脸,面面相觑,无人敢轻易接话。
就在这时,李斯缓缓出列,对着嬴政躬身一礼,声音平稳而清晰:回陛下,臣以为,法贵实效。若此令真能如姜总事所言,假以时日,能使河套荒地增粮百万石,能活关中等地的饥民千万,那纵然此令出自妇人之手,亦当为‘令’,当为我大秦之国策重令!
嬴政缓缓点了点头,目光似乎穿透了那层薄薄的珠帘,落在了我身上。
既然如此,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量,重重敲在每个人的心上,那就叫《屯田兴穑令》。传寡人旨意,自今日起,凡救荒司总事姜月见所拟农策,关乎国计民生者,皆可用‘令’字为题,直入尚书省,列为国策,依律推行!
满殿死寂。我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声音,也能听到某些老臣压抑不住的、粗重的喘息声。
我隔着晃动的珠帘,深深地跪拜下去,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指甲狠狠掐入掌心的嫩肉里,直到传来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住那股想要呐喊的冲动。
我争的,从来不仅仅是一个称呼,一个名字!我要的,是一个能让这群眼高于顶的男人不得不正视、能让我与之分庭抗礼的位置!
退朝后,在返回长信宫那长长的廊庑下,淳于越带着几名穿着儒袍的弟子,气势汹汹地拦住了我的去路。
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着,花白的胡须不住颤抖,指着我,声音嘶哑:女子干政,牝鸡司晨,本已悖逆人伦纲常!如今……如今你竟敢僭用‘令’字,你……你是要乱我先王之法,坏我大秦万世之根基啊!你其心可诛!
我停下脚步,没有像他们预料的那样惊慌躲闪,反而挺直脊背,主动迎上他那双浑浊却燃烧着怒火的眼睛,语气异常平静地问:敢问博士大人,您一生皓首穷经,读过多少农书?可知一亩粟米从播种到收割,究竟需要耗费多少水?您可能分辨麦锈病叶背面的黄斑与褐斑有什么区别?若您能当场答出这其中任何一个问题,我姜月见今日便当场焚毁这道《屯田兴穑令》,并向您三叩首,谢僭越之罪!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