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这雨下得真是没完没了,整整三天三夜都不带停的,简直要把整座帝都泡在这片灰蒙蒙的水汽里。湿冷的雾气顺着廊柱往上爬,直往骨头缝里钻,连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沉重感,难受死了。
我站在廊下,看着雨水从檐角滴滴答答地落下来,在青石板上砸开一朵朵细碎的水花。溅起的水珠打在我脚边,凉意透过鞋底直窜上来,冻得我脚趾头都快没知觉了。
耳边全是单调又绵长的声,像是天地间唯一的节拍,又像命运在慢悠悠地敲丧钟。说实话,我这心里比这连绵的阴雨还要沉得多。
程素娥撑着伞,快步从雨幕中走来。蓑衣上滚落着浑浊的水线,她的脚步在积水中踏出浅浅的涟漪。看她这副狼狈样,我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姜司丞,这已经是第三天了,她把一卷浸透了水汽的竹简递到我面前,指尖微微发颤,袖口都沾上了泥点,各地报上来的全都录入《天变录》了。她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掩饰不住的忧虑,蝗虫从南往北飞,跟疯了似的往长城上撞;东郡有口井的水一夜之间全变红了,腥气扑鼻,百步之外都能闻到那股腐血味;还有鹰隼迷了方向,一头撞死在章台宫的殿柱上——那声响,跟骨头碎裂似的,把守夜人都吓坏了,半宿没睡着觉。
我接过竹简,指尖碰到那湿冷的竹片,微微发涩,仿佛握住了整座帝国正在溃烂的脉搏。但我目光根本没在上面停留。
这些所谓的,明明就是季节更替和气候异常造成的自然现象,可到了有心人嘴里,就全成了上天降下的警示。真是够够的!
果不其然,阿芜像鬼魅一样出现在我身后,气息急促,发梢还挂着雨珠:主子,太卜令祝商联合了十几个朝臣,刚才在宫门前跪了一地,捧着奏疏,说西行触怒了天地,阴阳失调,才招来这些天灾示警。他们甚至请动了宗正寺,要求陛下立刻停止所有边务,把使团召回来!
我冷笑一声,手里的竹简被我捏得咯吱作响,竹节边缘硌进掌心,留下几道白痕。这个祝商,果然闻着味儿就咬上来了。宗正寺那帮嬴姓宗亲,早就看我不顺眼,现在可算找到攻击我的好借口了。
慌什么。我转身把竹简丢给程素娥,去,把这卷《天变录》送到李斯相邦府上。另外,替我传句话给相邦,请他代我上奏。
程素娥接过竹简,低头退下,脚步轻得像落叶滑过湿石。
我看着她的背影,一字一句地说:就告诉相邦,当年我献上红薯的时候,也有人说是反季之物,逆天而行,肯定会招来天谴。可今年关中秋收,因为这玩意儿足足增产了三成。要是因为几场风雨就止步不前,那跟怕噎着就不吃饭有什么区别?
那天朝会,李斯果然把我的话原封不动地呈了上去。
咸阳宫内,嬴政端坐在高台上,面沉如水,听着阶下祝商等人声泪俱下地哭诉天意,又听着李斯不紧不慢地反驳。殿外风穿廊而过,吹得帷帐簌簌作响,烛火摇曳,把群臣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得像鬼在跳舞。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所有人都以为他真被那套天人感应的鬼话说动了,才拿起朱笔,在祝商的奏疏上批了几个字。
内侍把批复传下来,祝商迫不及待地展开,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了。只见上面写着:风雨自有其律,非人力可断。
我虽然不在殿上,但消息传来时,我就知道这一局我暂时稳住了。我比谁都清楚,嬴政要的从来不是风调雨顺的太平日子,他要的是前无古人的功业,是突破这片天地束缚的可能。我的地图,正好给了他这个可能。
转眼到了第十天黄昏,雨势稍缓,天边挂着一抹诡异的血色残阳,云层像烧焦的绸缎,边缘泛着暗金和紫黑。风停了,空气黏稠得跟凝固的胶水似的,连檐角最后一滴雨水都悬在那里不落,仿佛时间也被钉住了。
阿芜带来了一个风尘仆仆的驿卒,脸上全是沙砾划出的血痕,靴子开裂,露出冻得发青的脚趾。他从行囊最深处摸出一卷被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盐铁论》抄本,油布上还残留着西域烈日暴晒后的焦糊味。
我屏退左右,小心翼翼地拆开抄本的夹层,一张薄如蝉翼的绢帛滑落出来,带着干燥的沙粒摩擦声。上面是用扭曲的胡语写的八个字,笔迹是苏禾的——力透纸背,却在微微发抖。
风如所言,沙吞三人。
我的心猛地一沉,指尖冰凉,仿佛被黄沙灌满了肺腑。果然如此!我千叮万嘱让他们警惕塔克拉玛干那片死亡之海的移动沙丘,可他们还是低估了大自然的力量。三条人命,就这么被黄沙无声无息地吞没了。
悲痛只是一瞬间的事,我立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不是哀悼的时候。
我迅速提笔,同样用胡语在另一张绢帛上写下回复。为了不暴露我的来历,我把这些至关重要的信息伪装成梦中神启夜行须辨星斗,斗柄西指则日落,东指则日升。寅时前后,风起谷中,切记避开,取东南向高坡扎营,可保无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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