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如刀,刮过廊下每一寸肌肤。
我踏着昨夜未化的雪痕,一步步登上白玉阶。
身后,苏禾带着十名巡行院学子静默跟随,脚步整齐如尺量。
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不是因暖意,而是心神早已凝成一张无形大网,覆盖了整个咸阳宫的呼吸与脉动。
廊庑两侧,三十六城邦使节与西域诸国来使早已列席。
他们裹着厚重的裘皮,呼出的白气在眉梢凝成细霜,神色各异地打量着眼前这从未有过的早朝阵仗。
有人冷笑,有人蹙眉,也有人目光灼灼,似欲窥破这场“共食”背后的深意。
每人膝前的小案上,都端放着一碗尚在冒着热气的火薯粥。
米粒粗粝泛黄,表面浮着一层油亮的橙红薯泥,蒸腾的香气里混着泥土与柴火的气息——那是去年冬雪毁麦八成后,百姓赖以活命的粮,也是边关士卒日食不过两碗的口粮。
苏禾低声禀报:“学生已提前告知诸使,此粥乃戍卒同款,非轻慢之礼。”我微微颔首,心中那根绷紧的弦,终于松了一寸。
我的学生,苏禾,正带着十名巡行院的优等生,手捧册牍,肃立于一侧。
他们的指尖冻得微红,笔尖却稳如磐石。
那不是寻常记事之人——他们是我的耳目,是昨夜宴席四周暗藏的“记言吏”,分角而立,一字不漏地录下了百官言行。
那些眼神、手势、低语,皆已化为今日殿中雷霆一击的伏笔。
他们身后,是一方刚刚竖起的巨大石碑,碑身半新,青石尚未被风雨磨平棱角。
刻字深峻,力透石背,锋锐如剑——“信风水渠总长:三千七百廿九里”。
阳光斜照其上,字缝间跳跃着碎金般的光斑;指尖抚过刻痕,能感受到工匠连夜凿刻时留下的震颤与温度。
这串数字,是他们通宵达旦,根据各地信报汇总测算出的结果,是大秦铁蹄与民夫汗水浇筑的功勋。
我深吸一口气,亲自端起首位使节案上的陶碗,双手奉上。
那是一位来自大宛的使者,胡须卷曲,眼窝深陷,正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我。
他鼻翼微动,嗅着那粗朴的香气,眼中疑云未散。
“使节阁下,”我的声音平稳而清晰,足以让在场每个人听见,“此非贡品,乃共食之礼。我大秦不以山珍海味待客,唯愿诸君知我百姓冬日所餐,知我士卒边关所食。”
他怔了片刻,终于接过碗,双手捧定,低头啜饮一口。
热粥滑入喉中,他闭目片刻,再睁眼时,眸中已有敬意。
我没有停留,继续走向下一位。
我的话语,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这些远道而来的使节心中漾开圈圈涟漪。
他们看着我,一个女子,在大秦的权力中心,用一碗最卑贱的食物,行最坦荡的国之礼。
终于,一位身形魁梧、满脸风霜的北狄使者不等我走近,便一把抓起陶碗,仰头一饮而尽。
“哈!”他吐出一口滚烫白气,脸颊瞬间泛红,仿佛体内燃起篝火。
他将陶碗倒转,瓮底朝天,声如洪钟:“好!能让士卒吃饱肚子的,就是好东西!我敬大秦皇帝!”
他这一声,仿佛点燃了引线。
其余使节面面相觑,不少人也端起碗,或小口品尝,或效仿北狄使者一饮而尽。
一时间,廊庑之下,只闻呼噜吞咽之声,瓷勺刮过碗壁的细微响动,还有唇齿间溢出的满足喟叹。
热粥顺着胡须滴落,在雪地上烫出一个个小坑,升腾起缕缕白烟。
那些原本以为要看一场“蛮夷笑话”的秦国旧臣,脸上的讥讽僵住了,嘴唇微张,仿佛被这朴素的声响钉在原地。
钟鸣九响,青铜门轰然洞开。
使节们依次起身,捧着空碗走入大殿,目光仍停留在那方刻着三千七百廿九里的石碑上。
我随百官鱼贯而入,衣袂带起一阵冷风,扫过冰冷的地砖。
嬴政早已端坐于龙座之上,玄色龙袍衬得他面容冷峻如山。
他没有看我,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阶下群臣。
殿内烛火摇曳,映在他眼底,像藏着一场未降的暴雪。
今日的他,未提狩猎之功,亦不问昨日罪责,只淡淡吐出四个字:“宣《食录榜》。”
丞相李斯手捧一卷竹简出列。
他是我最坚实的盟友,此刻,他将化身为我最锋利的刀。
“昨日夜宴,陛下赐火薯粥,群臣百官,共计一百一十九人受食。其言行录,如下——”李斯的声音不高,却如洪钟大吕,在空旷的廷议殿内激起回响。
“太仆夏侯婴,接碗,双手,谢恩,食尽。”
“廷尉冯去疾,接碗,单手,无言,食半碗。”
“郎中令蒙毅,接碗,双手,曰‘与士卒同甘’,食尽。”
李斯不疾不徐,逐字念出十九位受粥大臣的姓名、官职、接碗的手势,乃至每一句脱口而出的话语。
那些细节——谁颤抖了手指,谁避开视线,谁偷偷将粥倒入袖中——皆被一一剖开,曝于天光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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