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坊里,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与远处炭炉偶尔的爆裂声。
许久,她终于抬起头,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第一次泛起了剧烈的波澜,像深潭被投入巨石,涟漪层层荡开。
“可录。”她的声音嘶哑,却掷地有声,“但每一卷,都须加盖‘非授勿阅’之朱印。凡窃阅者,以盗窃军国重器论处。”
“允。”我毫不犹豫地点头。我知道,她守的不是秘密,而是秩序。
解决了最关键的“器械卷”,我立刻传信,将远在夜郎的轲生召回咸阳。
这个巡行院最优秀的学生,如今已是信风使团里能独当一面的分队领使。
他赶回咸阳时,一身风尘,面庞被西南的烈日晒得黝黑脱皮,颧骨处裂开细纹,渗着血珠;眼神却如淬火的精钢,锐利逼人。
进门时靴底带进泥屑,踩在青砖地上留下潮湿印痕,一股南方雨林的腐殖气息随之弥漫开来。
我当即任命他为“农经勘访使”,命他从新录取的工经院学生中挑选十人,即刻出发,分赴岭南、敦煌、伊犁三地。
“纸上得来终觉浅。”我指着案上草拟的农科条目,对他说,“我要你带着他们,把书上写的每一个字,都去实地复验一遍。双季稻的谷种,究竟泡水几分才能发芽最快?火薯的藤蔓,剪去几寸才能让块茎长得最大?雾盘下的沙地,浇水几日才能种下第一颗菜籽?我要的不是估计,是铁一般的数字。这部书,必须是用你们的脚印,踩着万里黄沙、冻土与泥泞,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
轲生没有多言,只重重叩首,额头撞地之声沉闷如鼓,眼中燃起烈火:“属下,领命!”
此后两月,赤壤堂灯火不熄。
十二卷分科陆续确立,各路能工巧匠或被征召,或自愿来投。
农科试种双季稻,田埂边插满标记木牌,随风摇曳;冶科开炉炼新钢,铁水奔涌如赤蛇,映红半边夜空;医卷始录针砭之术,铜人模型上密布刻度,银针轻触穴位即发出微鸣。
一部前所未有的《工经大全》,正在黄沙与墨香中缓缓成型。
八月初七,在无数次飞鸽传书与实地校正后,首卷《火薯耕作法》初稿完成。
我亲自抱着那厚厚一叠绢帛,赶赴少府监,请调了二十名咸阳城中最好的抄工,辟出专室,命他们昼夜誊抄。
笔尖划过绢面,沙沙声连成一片,宛如春蚕食叶。
墨香浓郁,熏得人头脑微晕。
李斯闻讯而来。
他站在灯火通明的抄写房外,接过我递上的一页样稿,目光一扫,神情便凝重起来。
“‘每亩留苗三百六十株,株距一步半,行距两步。去顶宜在白露前三日,巳时为佳’……”他低声念着,手指下意识地在袖口摩挲,仿佛在丈量那精确到寸的农事节奏,“赤壤君,你这写的不是农书,是律法。”
我微微一笑,没有言语。
我就是要它如律令般,不容置疑,不可违背。
然而,律法总会触动旧规。
次日早朝,某博士于殿前伏地进言:“闻有妇人执笔,纂修百工之法,恐乱祖制!”言罢,群臣侧目,气氛骤紧。
我命人将此议原文抄录,张贴于赤壤堂外的院墙上,并在旁边另附一告:“凡能当面指正《工经大全》疏漏者,一字千金;凡敢署名于此者,赐金十两,以彰其胆气。”
此后七日,墙下围观者众,却再无一人敢当面质疑,更无一人敢署名。
九月十三,就在我以为一切都将按部本班之时,轲生自敦煌星夜归来。
此前八月初九已有急报飞鸽传来:“井水渐浅,民多惶恐。”我当时正忙于校订《水利卷》,未及深究。
此刻,他冲入赤壤堂,未及行礼,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用湿布层层包裹的匣子,布面尚带潮气,滴落几滴水珠在地。
“君上!”他声音嘶哑,带着一丝惊惶,“党河上游,二十里内的井群,水位下降了三尺!当地老人说,自开春以来,从未见过如此景象。属下怀疑,是……是雾盘架设过密,吸走了天地水汽,伤了地脉!”
我心头猛地一震,快步上前打开匣子,里面是一块干裂的陶片,正是当地的土样。
指尖轻触,粗糙皲裂,仿佛触摸到一片垂死的土地。
我只算计了产出,只算计了效率,却忽略了最致命的一点——生态反噬!
我当即召来墨鸢与宫中太医令连夜会商。
太医令看过土样,听完陈述,脸色煞白:“西北本就风高土燥,民众多有肺腑之疾。若地下水脉枯竭,土地沙化,不出十年,敦煌绿洲恐将变回死地,届时人畜难存,此非天灾,乃人祸也!”
冷汗,瞬间浸透了我的背脊,衣衫贴在身上,凉意刺骨。
我放下朱笔,手心全是冷汗。
那一道命令,不只是暂停六座雾盘,更是向我自己亲手点燃的革新之火,泼去了一瓢冰水。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