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初歇,赤壤堂外残叶滴水,檐角铜铃轻响。
我独坐案前,手中握着那份尚未批复的《民怨录》,纸页边缘已被指尖磨出毛边,墨迹微洇,仿佛渗着旧日血痕。
空气里浮动着潮湿的竹简味与冷烬余烟,远处传来更夫拖长的“天干物燥”之声,却被一阵沉重脚步打断——李斯来了,衣袍沾湿,面色凝重如铁。
“赤壤君”,他声音沙哑,袖中似藏千钧,“这份《民怨录》若是原样呈到陛下面前,只怕……朝野震动,人心惶惶啊。”
我抬眼看他,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深深沟壑:“刀已出鞘,不见血如何收回?与其让这血洒在父子之间……不如由我们,给它找个真正该死的去处。”
李斯身形一震,浑浊的眼眸中瞬间迸射出精光:“您的意思是……要寻个替罪羊?”
我摇了摇头,走到窗边,推开那扇沉重的雕花木窗。
”咔嗒”一声,铜轴转动带起尘灰簌簌落下,冷风裹挟着咸阳城深夜的寒气扑面而来——泥土腥味混着马厩未散的粪草气息、远处巡夜甲士铁靴踏地的铿锵声、还有不知哪家婴儿断续啼哭,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我深吸一口这粗粝的夜,混沌的头脑清明了三分。
远处,万家灯火已熄,唯有巡夜甲士的火把如流萤般划过长街,火星随风飘散,像坠落的星屑。
月光惨白,照在屋脊飞檐上,泛出青灰冷色。
“不,丞相。”我回过身,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如同玉磬轻击,“嫁祸之计,只能解一时之困,却会动摇国法根基。我在想,与其让百姓在‘告发亲人’和‘举家连坐’之间做必死的选择,不如给他们第三条路——一条能通往活路,甚至富足的路。”
李斯眉心紧锁,指节抵住额头:“法不可废,但可调其刃口。今日有村妇哭诉,其夫壮年,只因被邻里举发曾阻挠其子上学,便被判罚修直道十日。家中无人,三岁幼子失足溺毙于渠中。一纸法令,一条人命……百姓不怕重罚,怕的是这罚,来得不公,断了生路。”
“溺亡的幼子……”我心中一刺,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这便是我最担心的事。律法的刚性与人情的脆弱碰撞,最先粉碎的,永远是底层最无辜的生灵。”
我默然良久,转身从堆积如山的文书中抽出一份《巡行院快报》,翻到末页。
指尖拂过竹片边缘,留下一道油渍般的指印。
那一处简报字迹潦草,墨点晕开,若非我格外留意,极易被忽略——
“丞相请看,”我将竹简递给他,木质边缘刮过他的袖口发出细微摩擦声,“敦煌郡,阳关附近一处屯卒村落,因主动将所有适龄男童尽数送入学宫分院,全屯百户,获赐‘免役红券’。凭此券,可抵一季徭役,或轮换屯戍三月。”
李斯的目光落在“免役红券”四字上,呼吸陡然一促:“这……”
“这就是第三条路。”我看着他,眼底的寒冰开始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簇燃烧的火苗,“连坐之威,是悬顶之剑,必须要有。但凡人畏死,更慕生。我们不仅要让他们怕,更要让他们抢着去做。罚得越狠,赏就要越甜!”
那一夜,赤壤堂的烛火彻夜未熄。
竹简堆叠如山,炭笔折断三支,我和李斯反复推演十二条条款的利弊;轲生彻夜誊抄彩绘木牍,朱砂勾线,金粉点睛,每一幅都标注宣讲要点;墨鸢带着工匠调试“功勋雾盘”的滤网结构,金属碰撞声叮当入耳,新器试喷时雾气弥漫,带着淡淡氨味与腐殖质的气息;苏禾则依据巡行院旧档,测算各县入学潜力,算筹拨动如雨打芭蕉。
当东方泛白,晨露沁湿窗纸,映出微光,那份凝聚众人心血的《劝学十二条》终于落定。
竹简边缘已被汗水浸得微微发皱,像是承载了一整夜的重量。
次日清晨,这份未曾呈御的诏书,悄然下发至稷下学宫巡行院。
我召来了我最得意的弟子,也是信风使团的领队,轲生。
他出身黔首,是新法最坚定的拥护者,那双眼睛里永远燃烧着改变命运的火焰。
他立于阶下,双手接过那卷彩绘木牍样本,指尖触到漆面温润光泽,又觉其沉甸厚重。
“不发诏书,不经郡县,”我说,“我要你率领信风使,走遍关中每一处乡里。每到一地,便将此木牍张贴于人流最多的社稷坛旁。记住,张贴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轲生郑重接过,目光灼灼:“先生,具体该如何行事?”
“每到一村,召集所有里正、三老与百姓,开一场‘赏罚对比会’。”我语速极快,脑中早已演练过无数遍,“左手宣读,便说邻县某甲,因顽固阻挠子侄入学,依新法连坐,全家被罚往上郡修渠三十日,误了农时,颗粒无收——讲到这里,你要让乡民听见渠水冲刷骨肉的声音。”
“右手揭晓,便说本村某乙,因率先举家送子入学,当场赏‘惠民匣’一个。”我顿了顿,指尖轻敲案面,“打开时,盐粒晶莹落地有声,布匹展开泛着素光,另赐免役牌半月,并享有下一批火薯良种的优先配给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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