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国的世界,是由两种声音构成的。
一种是“轰隆隆”的机器声。混凝土搅拌机永不停歇地转动,像一头被囚禁的巨兽在低吼;塔吊移动时发出“嘎吱”的金属摩擦声,仿佛随时会散架;卡车倒车时“嘀嘀嘀”的警报,尖锐得能刺穿耳膜。这些声音混杂着工人们的吆喝与汗臭,构成了他生活的全部背景音。
另一种,是深夜里妻子压抑的叹息声,和儿子王小虎翻来覆去说梦话的声音。梦话里,小虎总是在念叨着“新学校”和“新同学”。
这两种声音,像两只巨大的手,从里到外,死死地攥着王建国的心。
此刻,他正站在二工区的工地上,脚下是松软的黄土。夏日的太阳像个火炉,烤得安全帽都有些烫手。他刚训斥完一个没戴好安全绳的年轻工人,嗓子干得冒烟,心里那股无名火却怎么也压不下去。
昨天夜里,项目上的李经理又特意“路过”工地,拍着他的肩膀,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老王啊,最近风声紧,管好你手下的人,别让他们瞎咧咧。尤其是二工区晚上的活儿,你知道的,都是公司的机密,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出了事,我可保不住你。”
李经理手上的金戒指,在他肩膀上拍得生疼。那股劣质香水混合着酒精的味道,现在仿佛还萦绕在鼻尖。
王建国知道“机密”是什么。是那些深夜运来的,没有标签的特殊材料;是那些被要求连夜浇筑,并且不留任何记录的区域;是那些工人们私下里议论,却又不敢深究的“秘密任务”。他也是其中一环,一个负责执行,却被蒙住眼睛的螺丝钉。
他低头,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红塔山”,抖出一根叼在嘴里,却半天没想起来点火。他只是需要一个动作来掩饰内心的烦躁。
儿子的转学,就像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托了老家的所有关系,塞了几个红包,都石沉大海。城里的好学校,门槛比天还高,不是他一个外地来的包工头能迈过去的。妻子为此愁得掉了好几斤肉,他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发疯似的震动起来。
他烦躁地掏出来,看到屏幕上“婆娘”两个字,心头一紧。这个点打电话,不是小虎在学校跟人打架了,就是家里又出了什么事。
他走到一个搅拌机后面,噪音稍微小了些。
“喂?”他的声音又干又硬。
电话那头传来的,却不是预想中的抱怨或哭诉,而是一种夹杂着哭腔的、极度兴奋的尖叫。
“建国!建国!天大的好事!天大的好事啊!”妻子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了调。
“啥事?你慢点说,天塌下来了?”王建国皱着眉,心里却更慌了。
“不是天塌了,是天上掉馅饼了!小虎的学校,小虎的学校啊!”妻子语无伦次,“刚才,刚才市一中的老师给我打电话,说……说我们小虎,被市一中初中部录取了!下个星期一,下个星期一就去办手续!”
“啥?”王建国以为自己听错了,耳朵里全是机器的轰鸣,“哪个一中?”
“就是市一中!全市最好的那个!人家老师说了,是因为你,因为你是什么‘优秀外来务工人员’,有什么……什么人才引进绿色通道!建国,你啥时候有这么大本事了?你是不是找了哪个大领导?花了多少钱?你快跟我说实话!”
王建国整个人都僵住了,像被雷劈了一样,呆立在原地。嘴里叼着的烟,掉在满是灰尘的工装裤上,他都毫无察觉。
市一中?
绿色通道?
优秀外来务工人员?
这几个词,每一个他都认识,但组合在一起,就像天方夜谭。他确实得过一个破奖状,早就不知道塞哪个角落里吃灰了。他找的那些“关系”,连市一中看大门的都见不着,怎么可能办成这种事?
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惊喜,而是恐惧。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让他在这炎炎夏日里,打了个冷战。
不对劲。
这事太不对劲了。
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更不会凭空掉下这么大一个馅饼,还正好砸在他王建国的嘴里。
他脑子里瞬间闪过李经理那张笑里藏刀的脸,和那句“管好你的人,别瞎咧咧”的警告。
这是一个套?
是谁在用他儿子的前途,来试探他?还是在收买他?
“喂?建国?你在听吗?你怎么不说话?”妻子的声音将他从混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我……我在听。”王建国的声音有些发颤,“你别高兴得太早,这事有古怪。你把那个老师的电话给我,我亲自问问。”
挂了电话,他手心全是冷汗。他看着不远处热火朝天的工地,那些挥汗如雨的兄弟,还有远处高耸入云的塔吊,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变得陌生而危险。
他按照妻子发来的号码,深吸一口气,拨了过去。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您好,春江市第一中学招生办。”一个温和而公式化的女声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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