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平六年三月廿一(公元189年),朔方,兴庆城,将军府后宅。
塞北的初春,寒气尚未完全褪尽,但晨曦已带着几分暖意,艰难地穿透雕花窗棂,斜斜地洒进弥漫着紧张与期盼的产房内。空气中蒸腾着草药与热水混合的气息,在淡金色的光柱里氤氲缭绕,形成一片朦胧而温暖的雾霭。时间仿佛凝固,唯有稳婆低促的指令和赵雨压抑的痛哼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突然,一声极其嘹亮、充满生命力的婴啼,如同破晓的第一缕强光,骤然撕裂了这紧绷的沉寂!
“生了!生了!”接生嬷嬷布满汗珠的脸上瞬间绽开巨大的笑容,她利落地将清理好的婴儿用柔软厚实的锦缎襁褓仔细裹好,快步绕过屏风,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与喜悦:“恭喜将军!贺喜将军!是位小公子!母子平安,夫人无恙!”
门外,身披玄甲、如同铁塔般矗立的王康,一直紧绷如弓弦的肩背肌肉,在这一刻终于猛地松弛下来。他甚至能听到自己骨节因长时间僵持而发出的细微声响。他下意识地在冰冷坚硬的玄甲护腿上抹了把掌心沁出的冷汗,那湿滑的触感提醒着他方才等待的焦灼。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中奔涌的狂喜与后怕,一步便跨到了嬷嬷面前。
襁褓中的婴儿,肌肤尚且带着新生儿的红皱,双目紧紧闭着,仿佛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然而,那小小的拳头却兀自在空中有力地挥舞着,带着一股初生牛犊般的倔强与不屈,仿佛天生便烙印着这塞北朔风磨砺出的刚强。王康伸出因常年握刀执戟而布满厚茧的双手,动作是前所未有的轻柔与谨慎,仿佛接过的是整个世界的重量。那温软、脆弱却又充满蓬勃生机的触感,瞬间击中了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他小心翼翼地抱着襁褓,目光急切地越过低垂的产床帷幔。帷幔后,赵雨躺在锦被之中,脸色苍白如雪,额发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脸颊上,整个人透着极度的疲惫。然而,当她的目光与王康相遇时,那双美丽的眼眸里却盈满了水光般的温柔与满足,还有一丝初为人母的骄傲。
“夫君…她的声音微弱嘶哑,几乎被耗尽所有力气,但唇角努力向上弯起一个虚弱的弧度,目光温柔地落在襁褓上。
王康心头一热,俯身将襁褓轻轻放在赵雨枕畔,让她能更近地看到他们的孩子。他粗糙的指腹带着战士的力度,此刻却化作春风般的轻柔,小心翼翼地拂过妻子汗湿的鬓角,替她捋开几缕碎发,低沉的声音里饱含着浓得化不开的怜惜:“辛苦你了,雨儿。”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新生的幼子身上,那小小的、皱巴巴的脸庞,却承载着无限的未来。他沉吟着,字字清晰,带着父亲对儿子最深的期许:“名唤‘王湛’。湛者,深也,明也。愿其心志深沉如海,能纳百川,明澈若镜,可辨忠奸,来日能承此山河之重,守土安民。”
“王…湛…”赵雨轻声念着这个名字,仿佛要将它刻进心底。她伸出因生产而脱力、微微颤抖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抚过婴儿细嫩的脸颊,眼中柔光更盛,带着无尽的慈爱,“好名字…夫君所愿,亦是妾身所望。”
府中上下,喜气如潮水般弥漫开来,仆役婢女奔走相告,脸上洋溢着真诚的笑容。然而,这份初为人父的温情并未在王康心头停留太久。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便已卸下玄甲,换上常服,步履沉稳地穿过回廊,踏入前堂那间肃杀之气弥漫的军议室。
室内光线稍暗,墙壁上高悬的并州舆图占据了半面墙,粗砺的羊皮纸上,墨线勾勒出山川河流,城池关隘。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图上一处——阴山以南、大河(黄河)“几”字形顶端那片广袤地域被朱砂醒目地勾勒出来,正是上郡十县:肤施(郡治所在)、白土、漆垣、雕阴、定阳、高奴、龟兹、奢延、侯官和独乐。此地北接朔方、西河二郡,南望司隶河洛腹地,西邻北地郡,扼守并州西南门户,连接河套与中原,战略位置举足轻重。然而,此刻的舆图上,这片区域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迷雾笼罩,虚实难辨,敌友不明。
王康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扫过堂下肃立的文武,最终定格在一人身上,声音沉凝如铁:“飞骑校尉王栓!”
“末将在!”王栓应声出列,甲叶铿锵。目光炯炯有神。
“着你部飞骑营,即日抽调最精干、最富经验的斥候百人!”王康的指尖重重敲在舆图上那朱砂圈定的区域,发出沉闷的声响,“分作二十队,五人一队,化整为零,潜行渗透上郡全境!务必如滴水入沙,无迹可寻!”他条理清晰,下达着至关重要的指令:
“其一,探明肤施郡治及九县虚实!驻军几何?统属何人?是汉室委派的郡守、都尉尚在勉力支撑?还是地方豪强拥兵自重,割据一方?甚或已有匈奴、鲜卑等胡虏趁隙窃据城池?”
“其二,查清粮道武备!粮秣囤积于何处?是县城官仓,还是豪强坞堡?武库设在何方?存有多少军械甲胄?驰道、关隘、渡口守备兵力强弱如何?何处可为我军所用,何处是拦路之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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