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十六年的初雪,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十月才过中旬,北平新宫工地已是一片银装素裹。寒风卷着雪沫,抽打在正在兴建中的紫禁城宫墙上,数万民夫在严寒中劳作,将一根根从川贵深山采伐的巨木拖上滚杠。这些三人合抱的金丝楠木,每一根从伐木到运抵京师,都要耗去白银千两。
西苑行在的谨身殿内,地龙烧得滚烫,却驱不散君臣之间的凝重气氛。永乐帝朱棣凝视着御案上那份户部奏疏,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黄花梨木案面。奏疏上安平商社垫付北征及营建费一百二十万两的字样,在烛光下格外刺目。
一百二十万两?朱棣的声音在殿内回荡,惊得侍立的太监们屏息垂首,安平商社竟垫付了这许多?
户部尚书夏元吉闻言躬身道:陛下明鉴。北征粮草四十五万石,合银六十七万两;北平营建木材运输三十万两;石料开凿运输二十三万两。皆是安平商社凭一己之力周转...
朕知道!朱棣突然打断,起身踱至窗前。远处工地上民夫们正抬着巨大的汉白玉石料,在冻土上蹒跚而行。每一声号子都像砸在他的心口。
夏元吉扑通跪地:陛下!现今国库存银不足八十万两,若要先还商社,则北征将士犒赏、北平工匠工食皆无着落。且今岁山东、河南雪灾,赈灾少说也需三十万两...老尚书抬头时,眼角已见泪光,去岁米价每石三百文,今已涨至九百文。若再强征,只怕...
宝钞提举司还能印多少?皇帝突然发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夏元吉闻言道:陛下!现今宝钞已跌至面值三成,市井间以钞纸糊墙者比比皆是。若再超发,只怕...他重重叩首,去岁臣奉命巡查江南,亲眼见市集小贩拒收宝钞,百姓持钞痛哭。若再强行推行宝钞,恐伤国本啊!
殿内一时寂静,只闻窗外风雪呼啸。朱棣的目光扫过屏风后侍立的太子,又瞥向一旁默立的汉王,终于缓缓开口:都说说吧。
太子少师杨士奇率先出列:陛下,北征大捷,扬我国威;营建新都,固本培元。然国库已空,民力已疲。今若再强行推进,臣恐...。他言语恳切,但终究不敢说出后半句恐蹈前朝复辙的话来,但看似为民请命,实则暗指汉王一味主战不顾民生,为太子争取文官集团支持。
几位文官纷纷附议,言辞间皆以体恤民情为名,行压制汉王之势。
荒谬!汉王朱高煦猛地踏出一步,山文甲叶铿锵作响,杨学士是读书读傻了?北元败退,狼子野心未泯!此时停工,岂非自毁长城?他话锋一转,直指核心,至于这一百二十万两...哼,区区商社,竟能垫付如此巨款?儿臣听闻,周、沐两家在西南垄断盐铁,这钱,说不定便是盘剥西南百姓所得!父皇不仅不该还钱,还应立即派锦衣卫彻查!
勋贵们纷纷叫好,看似为国锄奸,实则是汉王党羽借机打击太子倚重的周沐两家。
夏元吉急得连连叩首:陛下!汉王殿下所言,臣万死不敢苟同!安平商社所有账目,往来清晰,绝无非法之举!若以此莫须有之罪查抄,则天下商贾寒心,日后国家再遇急难,谁还敢效仿?他身为户部尚书,深知商社运转关乎国计民生,更关乎太子系与文官集团的利益,更知道这商社被互殴最大的股东就是龙椅上的这位。
龙椅上,朱棣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那份奏疏。三方观点在他心中激烈碰撞。终于,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都说完了?
他站起身,走下御阶,靴子敲击金砖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回响。他走到殿门口,猛地推开殿门,凛冽的寒风裹着雪花瞬间灌入:你们看到了什么?是白茫茫一片?是耗资巨万的烂摊子?
朕看到的是大明北疆的万年屏障!看到的是朕朱家子孙后世永不南迁的誓言!他大步走到夏元吉面前,夏元吉!你管户部,只知道银子!朕告诉你,有些东西,比银子重要!
高煦!你说要查抄商社?好大的威风!周必贤在西南镇守,沐晟在云南戍边,他们的家眷筹措粮饷支援国战,到你嘴里成了奸佞?若如此行事,前方将士岂不心寒?最后,他看向杨士奇等官员,语气稍缓却更加沉重,太子仁厚,体恤民情,朕心甚慰。但,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
他重新走回御案,拿起周廷玉那篇《天子守国门疏》,重重摔在案上:你们都读过这篇文章,却未读懂其魂!天子守国门,不是一句空话!君王死社稷!不是让你我真的去死,而是要有一股与社稷共存亡的狠劲!
朱棣的声音如同雷霆,在整个大殿炸响:迁都北平,朕意已决!砸锅卖铁,也要把它建起来!这笔债,必须还!而且要还得漂亮!皇帝的目光最终落在夏元吉身上,户部立刻与安平商社磋商,朕准他们以土地折价!北平城外,你看中哪里,划给他们!但是——
他语气一转,充满警告:告诉那安平商社,朕给的,是机会,也是考验。三年之内,若不能让这些地块生发出远超一百二十万两的价值,若激起民怨,朕唯他们是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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