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四年的冬月,南京城落了第一场像样的雪。雪不大,细碎如盐,武英殿内,门窗紧闭,隔绝了外间的风雪声,却隔不开那股透骨的寒意。殿内昏黄的烛火在穿堂风中不安地摇曳,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幢幢地投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上,御案之后,朱元璋只一身玄色常服,案上两份摊开的文书如同两把出鞘的利刃,在摇曳的烛光下散发着截然不同却同样致命的寒芒。
左手边,是一份边角沾染着风尘与泥点、火漆印已被刮开的加急奏报。纸张坚韧厚实,墨迹淋漓,力透纸背,正是周起杰自水西大定城八百里加急送来的亲笔奏报——梁王使者如何携重金潜入,如何巧言令色,诱以“裂土分茅,永镇西南”;奢香夫人如何挺着孕肚,怒斥元孽,声震殿宇;周起杰如何立诛三逆,悬首禄水河渡口,曝尸示众;又如何割一耳,遣其副使亡命南逃,归报梁王!奏报末尾,是周起杰以血明志的铿锵誓言与备战举措:水西四十八寨已如铁桶,关隘渡口增哨三倍,禄水沿线严防死守,枕戈待旦,誓与元孽不共戴天!
右手边,则是一份薄薄的、质地特殊的暗黄桑皮纸。这是锦衣卫指挥使毛骧刚刚呈上的绝密急报。上面字迹细小却清晰,寥寥数语,勾勒出一幅阴鸷凶险的图景:残元梁王把匝剌瓦尔密,已秘密集结精锐三万,屯于滇东门户曲靖府!更阴结川南(今四川南部及云南东北部)部分心怀叵测的土酋、流官,图谋切断明军由湖广经黔中入滇的咽喉粮道!一旦粮道被扼,深入黔滇的明军主力将成无根之木,西南战局顷刻倾覆!
两份文书,一明一暗,一刚烈一阴毒,如同冰与火,在朱元璋冰冷的目光下激烈碰撞。
朱元璋的视线在两份文书上来回扫视。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乌木御案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笃的轻响,每一声都仿佛敲在人心尖上。那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瘆人。
“裂土分茅…永镇西南…”朱元璋的喉咙里滚出几个模糊的音节,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的濠梁口音,像是从地底深处磨出来的,“梁王…呵,梁王。把匝剌瓦尔密…你这元廷的孤魂野鬼,还在做你的残梦!”
最后三个字“残梦”,陡然拔高,如同淬火的刀锋狠狠劈开殿中的死寂!带着雷霆般的震怒和无尽的轻蔑鄙夷!
“砰!”
朱元璋猛地一掌拍在案上!力道之大,震得砚台里的墨汁都溅了出来,几点浓黑甩在周起杰那份奏报的“悬首示众”四字旁,更添几分狰狞。烛火被他掌风带得剧烈一晃,几乎熄灭。
“陛下息怒!”阶下侍立的几个官员和内官膝盖一软,慌忙跪倒一片,额头紧紧贴着冰凉的金砖。
“息怒?”朱元璋猛地站起身,玄色的袍袖带起一股劲风。他身材不算高大,此刻却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周身散发着令人窒息的狂暴威压。他绕过御案,几步走到殿中,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扫过跪伏在地的众人,最终落在毛骧身上。
“毛骧!”
“臣在!”毛骧头埋得更低。
“你手下那些探子,眼睛都长到狗肚子里去了?!”朱元璋的声音如同寒冰刮过铁板,“梁王在曲靖屯兵三万!勾连川南!要断朕的粮道!这等泼天大事,竟要等到周起杰在禄水河挂了人头,才给朕查清楚?!若非起杰这一刀砍得狠,砍得响,把耗子从洞里惊了出来,尔等是不是要等贼寇断了粮,大军饿死在黔中山沟里,才来报丧?!”
字字如刀,句句诛心!毛骧额头瞬间渗出冷汗,顺着鬓角滑下,滴落在金砖上。他不敢辩解,只能重重叩首:“臣…臣失职!万死难赎!”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略显杂乱的脚步声和低语。通政司的值班官员,引着几位闻讯赶来的淮西勋贵重臣,在殿门外求见。其中一人,身着绯袍,正是素来与周起杰不对付的某位御史。
朱元璋眼中厉色一闪,冷哼一声:“让他们滚进来!”
殿门开启,一股裹着雪沫的寒风猛地灌入,吹得殿内烛火又是一阵狂乱摇曳。几位大臣鱼贯而入,带着一身寒气,看到殿内情形和皇帝铁青的脸色,心头都是一凛,连忙跪下行礼。
那绯袍御史瞥见御案上周起杰那份摊开的、墨迹旁还溅着几点污渍的奏报,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他深吸一口气,朗声道:“陛下!臣有本奏!贵州都指挥使周起杰,悍然斩杀元梁王来使,悬首曝尸,割耳遣返!此举虽显一时之快,然实乃大谬!两国交兵,尚不斩来使,此乃古礼!周起杰擅杀使者,有失朝廷体统,更恐激怒梁王,擅启边衅,陷西南军民于水火!臣恳请陛下,严旨申饬周起杰,以儆效尤!并速派重臣安抚梁王,以弥兵祸!”
他一番话,说得义正词严,引经据典,仿佛字字句句都在为朝廷大局着想。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烛火噼啪的轻响和殿外呼啸的风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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