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底的竹管突然一震,喻渊扶着殷璃的手微紧——他们触到了海底的沙砾。
沉星湾的夜潮退得静悄悄的,等两人赤足踩上滩涂时,才惊觉那些在雾中若隐若现的黑影已近在咫尺。
三十余座石碑像被巨手插在浅海里的剑,最高的那座几乎要够到月亮,碑身爬满藤壶,风化的石屑随潮起潮落簌簌往下掉,在脚边积成细小的白堆。
“那座。”殷璃抬手指向最中央的巨碑。
她的声音比海风还轻,喻渊却听得分明——那碑的轮廓像极了前世刑场上断裂的药典,漆黑的石面裂出蛛网般的纹路,每道裂痕都扭曲着,竟与他昨日在殷璃腕间看到的旧伤走向重叠。
喻渊摸出袖中碎瓷片。
这是他今早从竹屋灶台上捡的,本想替她补那只豁口的药碗,此刻却鬼使神差地按在碑上。
瓷片刚贴上石面,便发出蜂鸣般的震颤,碎成指甲盖大小的八片,在半空转了三圈,竟拼成两个歪歪扭扭的字:待问。
“它在等一群敢质疑它的人。”殷璃的手覆上来,与他交叠着按在裂痕上。
她的掌心还带着日间晒药的余温,“前世我跪在刑场三天,不是求他们看我的医案,是求他们别信那些‘医仙遗令不可违’的鬼话。”
潮声突然大了。
喻渊望着她被月光拉长的影子,忽然想起昨夜她攥着自己衣袖说的梦话:“碑底的泉要涌了,不是我引的,是他们自己挣开的。”此刻再看那些风化的石碑,每座碑基下都泛着幽蓝的光,像埋在地下的星子。
子时三刻,殷璃蹲在巨碑前。
她怀里抱着珊瑚粉——是今早他在礁石缝里捡的,火山灰则取自船底陈年积垢,混着海水调成浅褐的浆糊。
她用食指蘸了,在潮湿的沙地上画“七问诊法”的起手势,第一笔是“望”字的勾,第二笔是“闻”字的折,第三笔悬在半空时,腕骨突然绷直。
“喻郎。”她没回头,声音却像浸了蜜,“你听。”
喻渊刚竖起耳朵,便听见“咔”的轻响。
巨碑的裂痕里渗出淡金色的光,顺着石纹蜿蜒,像有千万条金线在碑身上爬。
他慌忙摸出怀中沉木片——这是他跟着殷璃走南闯北时捡的,本是块烧火都不起烟的废木,此刻木纹竟泛起幽绿的光,映出幅流动的图景:西北三十六城的医馆里,穿青衫的、着布衣的、甚至扎着羊角辫的小医徒,正围在案前争论逆灸法的火候;有人拍案说“旧令说寒症不可用灸”,立刻有人反驳“可那孩子的脉像明明是假寒真热”;最角落里的老医正翻着本破书,突然抬头喊:“你们看!殷姑娘当年在《寒症辨伪》里写过——”
“他们没引旧令。”喻渊的指尖在沉木片上轻轻颤抖,“没有人再提‘医仙遗令’。”
殷璃的手指终于落下。
沙地上的浆糊还未干透,却已凝出清晰的“七问”二字。
碑上的金光突然暴涨,照得整片海湾亮如白昼,连那些爬满藤壶的小石碑都开始震颤,石屑簌簌往下掉,露出下面新崭崭的刻痕——是《痈疽论治》,是《胎前产后要诀》,是她前世被刽子手踏碎的半本《毒经》。
“阿璃。”喻渊声音发哑,“你看。”
她转头时,晨光正漫过湾口。
青年医监带着四个医徒跪在滩涂外,衣摆全被潮水打湿了,却动也不敢动。
为首的青年捧着那只空竹篓——是她昨日晒药时被海风卷走的,此刻篓里竟装着半捧新鲜的紫花地丁,沾着晨露。
“殷先生。”青年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们跟着药香找过来的。前日您在竹屋说‘旧法入不了新海’,我们夜里翻了医典,发现治疫方里的‘三禁’……”
“看碑。”殷璃站起来,拍了拍膝头的沙。
她的影子投在巨碑上,裂痕里的金光突然凝成墨色液体,顺着石纹缓缓淌下,在青年脚边的沙地上洇开一行字:“昔我执令,禁尔言;今尔无令,自成章。”
最后一个“章”字刚写完,墨色便渗进沙里。
青年膝前的沙地突然鼓起,一株两寸高的药苗破沙而出,叶片上还凝着水珠,正是篓里紫花地丁的模样。
“这是……”青年伸手去碰,指尖刚要碰到叶片,药苗突然分出三株,分别朝西北、东南、中原方向歪了歪茎秆。
喻渊揽住殷璃的肩。
她的发梢沾着晨露,凉丝丝的,却比任何时候都暖。
他望着那些自发围过来的医徒——他们正跪在碑前,有人掏出笔抄沙地上的字,有人对着小石碑上的新刻痕争论,连最胆小的学徒都踮着脚,伸手去接从碑顶落下来的石屑,说是要拿回去掺在药引里。
“要变天了。”殷璃突然说。
喻渊抬头。
清晨的天空蓝得透亮,可风里有股闷热的腥气,像暴雨前的云层在积蓄力量。
巨碑的裂痕不知何时又扩宽了些,最中央的那道裂缝里,隐约能看见更深处的金光,像藏着座要喷发的火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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