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海的浪头漫过船舷时,殷璃手背的灼意又重了几分。
她垂眸盯着船尾那抹银白瓷瓶,方才还只是若有若无的脉搏,此刻竟像活物般顶得布绳发颤,连带着船板都跟着轻晃。
阿渊。她低唤一声,指尖刚触到瓶身,那震颤便顺着经络窜上脊背——是海底传来的。
喻渊本倚在船篷边整理星图,闻言立刻直起身子,玄色广袖扫过她手背:我来。他的指节覆上她腕间,替她稳住摇晃的瓷瓶,另一只手已摸出随身携带的青玉简。
殷璃借着力道将瓷瓶取下,凉意透过掌心漫开,却又在贴近耳畔的刹那化作滚烫。
她屏息,耳郭几乎要贴上薄如蝉翼的瓷胎——
不是浪,不是风,是千万道声音在翻涌。
有奶声奶气的童音念着问源首在问生,有苍老的喉音哼着断脉当如接潮,先寻漏处,北境口音的人在辩寒毒需引火,南荒俚语的人在驳燥症当伏水,每一句都混着药杵捣药的轻响,混着银针入穴的嗡鸣,混着她前世在刑场高喊凭什么医道不能活时,被刽子手拉断的锁链崩裂声。
是《万问本草》。她喉间发紧,指腹摩挲着瓶身的竹纹,可他们念的不是原句......是自己写的医理。
喻渊的玉简已泛出幽光。
他将简面贴在瓶口,青玉表面便腾起淡青色的雾气,雾气翻涌间竟凝出一张蛛网似的光图——每根光丝都连着不同的亮点,最中央的光源刺得人睁不开眼。焚书台遗址。他指尖轻点最亮的那点,所有声音都从那里出发,顺着地脉、江川、草木根须,汇到这里。
它在收声。殷璃突然开口,声音发颤,不是为存......
是为听。喻渊接上她的话,目光灼灼,它在听这世间对医道的答案。
黎明的第一缕光漫上浪尖时,瓷瓶突然轻震。
殷璃刚要抬腕,瓶口已溢出银雾,像活的游龙般窜向天际,在虚海上空凝出一座半透明的桥。
桥身泛着粼粼波光,尽头隐在晨雾里,只看得见一片浅滩的轮廓。
叩心暗号。殷璃望着银桥,忽然笑了,她屈指轻叩瓶身三下,药息顺着指缝渗进瓷胎——这是她前世收徒时的暗号,第一下问心,第二下问志,第三下问可愿以医听天地。
银桥骤然清晰。
浅滩上,十几个孩童正围坐听海,每人手里都攥着半片碎贝壳,有的用贝沿划沙,有的把贝壳贴在同伴心口。
最边上扎着双髻的小丫头突然跳起来,举着贝壳指向个穿粗布短打的男孩:海说你心虚!
那男孩先是一怔,接着猛咳起来。
殷璃眯眼望去,他咳出的黑血里竟裹着半片锈铁片——是旧伤未清的瘀血。
等他擦净嘴角,面色竟比之前还要红润几分。
他们不是在学医。喻渊的声音发哑,是在用医学听人。
殷璃望着孩子们发亮的眼睛,忽然想起前世在药谷教小徒弟们认药草时,总有人偷偷把草叶贴在蝴蝶翅膀上,说要听蝶儿的脉。
她那时笑他们胡闹,此刻却觉得眼眶发烫——原来胡闹里藏着她最想教的东西。
正午的日头毒得晃眼时,破空声突然刺破海平线。
三艘绘着云雷纹的飞舟从云层里钻出来,船头站着穿月白法衣的修士,胸口银纹正是新医监府的静声印。
静声使。喻渊皱眉,他们要斩断这乱语之源
为首的静声使抬手结印,飞舟下方立刻浮起半透明的音盾,咒文顺着盾沿爬向银桥。
殷璃能看见咒文里缠着的术法,最中央是枚漆黑的字——要把所有声音掐死在源头。
瓷瓶在她掌心骤然发烫。
殷璃咬着唇没松手,却见瓶口的银雾突然倒卷,像张开的网般裹住整片海域。
静声使的咒阵刚要启动,为首那人突然捂住耳朵,面色惨白如纸。
他的同伴想去扶,却见他脖颈青筋暴起,喉间发出破碎的呜咽:不......不是我改的......是师父说......
飞舟内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呼。
有静声使摔碎了茶盏,有静声使扯着自己的法衣哭号,连音盾都开始出现蛛网似的裂纹。
最后那艘飞舟的桅杆地断裂,整艘船打着旋儿栽进海里。
它不用反驳。喻渊望着逐渐消散的银雾,声音轻得像叹息,它让你听见自己骗了自己。
殷璃低头看瓷瓶,瓶身不知何时爬上了细密的裂纹,却比之前更亮了,像要把所有声音都酿成光。
她摸向腰间的锦囊,那里躺着最后一页染血的玉简——是前世被刽子手砍断手腕时,用指甲抠进肉里藏下的。
浪声漫过船底时,她的指尖轻轻抚过锦囊,隔着布料都能触到那页玉简的棱角。
海风掀起她的发梢,她望着浅滩上还在听海的孩子们,又望了望虚海尽头翻涌的云,忽然笑了。
该给它添个注脚了。她对着风说,声音被浪卷得很轻,却比任何咒文都清晰。
殷璃解锦囊的动作极轻,指腹却在触到那页玉简时微微发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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