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光柱、嘶吼、震动,都消失了。运河水平静地流淌着,水位退下去不少,露出了潮湿泥泞的岸坡。水色不再是令人心悸的浑浊,而是一种沉郁的、带着泥沙的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雨后混合着河泥和鱼腥的气味,不算好闻,但那股子萦绕多日的、让人心头发慌的阴冷,确实淡了。
清江浦还活着。
人们推开家门,小心翼翼地走上街头,互相张望,眼神里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庆幸。没人能说清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那光柱是神仙显灵还是河妖作乱,但脚下的土地是实的,头顶的天是亮的,这就够了。
张头带着他那两个伙计,拖着疲惫的身子从镇外回来,裤腿上全是泥点子。他们在街口碰上早起挑水的王老五。
“张头,昨晚……”王老五放下水桶,欲言又止。
张头抹了把脸,脸上是熬夜的油光和一种复杂的情绪:“过去了,都过去了。”他没多解释,也解释不清,只是挥挥手,往衙门方向走去。他得去禀报,虽然不知道该禀报什么。
济世堂开了门。
林老先生站在门口,看着渐渐有了人气的街道,长长舒了一口气,那口一直憋在胸口的老痰,似乎也随着这口气吐了出去。青娥在里间收拾,动作轻快了些,只是眼圈还有些红。她悄悄去后院看了那口井,井水平静无波,恢复了往常的模样,只是井沿石上,似乎还残留着阿青昨夜趴过的体温。
阿青不见了。
林老先生和青娥发现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两人把济世堂里外找了一遍,没有。问左邻右舍,都说没看见。
“许是……吓着了,跑哪儿躲清净去了?”青娥声音发颤,强自镇定。
林老先生没说话,眉头拧成了疙瘩。他想起阿青昨夜贴在井沿的低语,想起她那异于常人的安静。这孩子,心里装着事。
而此时,阿青正蹲在昨夜无念和尚下水的老码头。
码头边拴着几条旧船,随着水波轻轻晃荡。一个穿着破旧蓑衣的老头,正坐在一条小木船的船头,默默地补着渔网。他头发花白,满脸深刻的皱纹,像是被河风和水波一刀一刀刻出来的。他叫老鱼头,在运河上打了一辈子鱼,话不多,像块沉默的石头。
阿青蹲在那里,看着河水,一动不动。她看着水流冲刷着岸边的淤泥,看着偶尔漂过的水草和断枝。
老鱼头补网的梭子停了停,浑浊的老眼瞥了阿青一眼,又继续手上的活计,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阿青听:“水退了,东西就露出来了。”
阿青没回头,声音轻轻的:“什么东西?”
“该出来的东西。”老鱼头的声音沙哑,像磨砂纸擦过木头,“以前发大水,水退了,岸上总能留下点啥。死猫烂狗,破盆烂碗,有时候……也有人。”
阿青小小的身子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
老鱼头不再说话,只有梭子穿过网眼的细微声响。过了好一会儿,他又开口,这次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种古老的意味:“这河啊,吃下去的东西,有时候不愿意全咽下去,得吐出来一点。”
这时,几个半大的孩子咋咋呼呼地跑过来,手里拿着树枝,在退水的泥滩上划拉着玩。一个孩子突然叫起来:“咦?这是啥?”
他用树枝从淤泥里挑出一件东西。那是一个小小的、锈迹斑斑的长命锁,银质的,原本的亮色被河泥和岁月侵蚀得暗淡无光,只有锁身上刻着的模糊的“平安”二字,还隐约可辨。
孩子们围着看,叽叽喳喳。
阿青的目光也被吸引过去。她看着那长命锁,眼神定定的。
老鱼头也看了一眼,叹了口气,摇摇头:“又是哪个苦命娃子的……这河啊,收走的娃娃,不少哩。”
他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阿青沉寂的心湖,漾开一圈小小的涟漪。她想起了哥哥陈渡,想起了他做的营生——“渡亡”。那些被河水吞没的人,那些无人认领的魂。
她没有去碰那长命锁,只是默默站起身,离开了码头。
她没有回济世堂,而是在清江浦的街巷里漫无目的地走着。经过胡府那紧闭的、贴着封条的大门时,她脚步顿了顿,里面静悄悄的,墨守规是生是死,没人知道。
她走到镇子西头,这里靠近运河岔口,水流相对平缓,有一片小小的、野草丛生的河滩。平日里,很少有人来。
今天,河滩上却有人。
一个穿着灰色短褂、四十岁上下的汉子,正带着一个看起来比阿青大几岁的男孩,在河滩上烧纸。汉子脸色悲戚,动作缓慢。那男孩瘦瘦的,皮肤黝黑,抿着嘴,帮着把纸钱一张张投入微弱的火堆中。
阿青认得那汉子,是镇上的木匠刘三,手艺不错,为人老实。前些年,他媳妇跟人跑了,就剩下他和儿子相依为命。
刘三烧完了纸,又从带来的篮子里拿出几个小小的、粗糙的糯米团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河滩上,对着河水拜了三拜,嘴里喃喃念叨着:“吃吧,吃吧,在下面别饿着……爹对不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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