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鱼头的病不见好,反而更重了。他开始说明话,有时惊恐地缩成一团,喊着“火!好大的火!”,有时又呜呜地哭,像个孩子,念叨着“娘,船晃,我怕”。阿青每天送去的药汤,他喝得越来越少,大多时候只是昏睡。
那截黑木头的残骸,到底被衙门的人用粗绳拴在驳船后面,拖到了下游一处荒僻的河湾,胡乱扔在滩涂上,任其日晒雨淋。仿佛这样,就能把那段不祥的往事和那具令人不安的白骨一同抛弃。
可那具白骨,还躺在镇公所的偏房里。
这天上午,镇公所来了个陌生男人。约莫五十上下年纪,穿着一身半旧的蓝布长衫,洗得发白,但浆洗得干净平整。他面容清癯,下颌留着稀疏的胡须,眼神里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沉静,以及一种深埋的疲惫。他手里拿着一个不大的蓝布包袱,步履沉稳地走到镇公所门口。
张头正为这骨头的事烦心,见来人气质不凡,便客气地问:“先生有何贵干?”
男人拱手一礼,声音平和:“在下姓周,名明远,原籍沧州。听闻前几日贵镇从河中捞起一具遗骸,特来……看看。”
张头心里咯噔一下,又是来看骨头的?他打量了一下周明远:“周先生是……?”
“家中一位长辈,多年前南下经商,搭乘的正是‘漕运十三帮’的‘镇河母船’,自此音讯全无。”周明远语气平静,但握着包袱的手指微微收紧,“家中苦寻多年未果,前些日子偶闻贵镇清淤捞出沉船残骸,并有……遗骨,故而冒昧前来。”
又是“镇河母船”!张头觉得头更疼了。他看了看周明远,不像是无理取闹的人,便叹了口气:“周先生,不瞒您说,那骨头年头太久,怕是……认不出了。而且,只有一具。”
“无妨,”周明远道,“只需让在下看一看。家祖当年登船时,随身带着一方家传的鸡血石小印,用红线系着挂在颈间,印文是‘平安’二字。若骸骨尚在,或可一辨。”
张头犹豫了一下。上面还没来人,这骨头放着也是棘手,万一这人真能认出来,倒省了麻烦。他点点头:“成,您跟我来。不过……您得有个准备。”
偏房里光线昏暗,空气中有股霉味和淡淡的石灰味。那卷草席依旧放在墙角。
张头示意差役将草席打开。
森白的骨头再次暴露在空气中,保持着那种蜷缩的姿态。
周明远走上前,步伐很稳。他没有像沈小姐那样急切地去翻找,而是静静地站在骸骨前,目光从上到下,缓缓扫过,像是在看一件古物,又像是在与一位久别的故人无声地对视。
他的脸上看不出悲喜,只有一种深沉的肃穆。
张头和差役屏息站在一旁。阿青不知何时也来到了偏房门口,悄悄往里看。
周明远看得很仔细,尤其是在头骨和颈骨附近停留了很久。颈骨散乱,并没有看到什么石印。
他蹲下身,目光落在骸骨蜷缩的右手位置。几节指骨微微内扣,像是握着什么东西。他伸出食指,极其小心地,轻轻拨开那几节指骨。
指骨下,靠近胸腔肋骨的地方,泥土中,隐约露出一点不同于白骨和淤泥的暗红色。
周明远的手停顿了一下。他从袖中掏出一块干净的白手帕,小心地将那点暗红色周围的泥土拂开。
一枚比拇指指甲盖略大的石头露了出来。石头是暗红色的,上面沾满了泥污,形状不规则,一端似乎还残留着一点点褪色发黑的红线。
周明远用帕子轻轻擦拭着石头表面。泥污被擦去,露出了石头上清晰的、阴刻的两个小字——平安。
房间里安静得能听到每个人的呼吸声。
周明远维持着蹲姿,久久不动。他看着那枚小小的石印,看着那两个“平安”的字,肩膀几不可查地微微颤抖起来。
他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双手,极其轻柔地,将那枚小小的石印,连同那一点点残存的红线,从泥土和肋骨间捧了起来,放在掌心。
然后,他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再睁开眼时,眼底那深沉的疲惫似乎化开了一些,多了些难以言喻的、复杂的东西。
他站起身,转向张头,将掌心的石印示于他看,声音低沉而清晰:“张差官,这便是在下家祖,周世安。”
找到了。
几十年的寻找,几十年的等待,在这一刻,以一种如此残酷又如此具体的方式,有了结果。
张头看着那枚小小的石印,又看看地上的白骨,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搓了搓手:“周先生,节哀……那这遗骨……”
“烦请差官允准,由在下收敛家祖遗骨,归葬故里。”周明远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张头求之不得,连忙点头:“应该的,应该的!我这就让人去找口薄棺。”
周明远摇了摇头:“不必劳烦。我随身带了。”他指了指放在门外的蓝布包袱。
他重新蹲下身,打开包袱,里面是一块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厚布。他将白布铺开,然后,极其小心地,一节一节,一块一块,将散落的骸骨,按照人体的顺序,仔仔细细地拾起,放入白布中。他的动作缓慢、轻柔,充满了难以言说的敬意,仿佛怕惊扰了逝者长眠的梦。
阿青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看着周明远如何将那些冰冷的骨头,一块块拼凑起来,如何最后将那头骨,端正地安放在最上方。
当所有骸骨都被收入白布,周明远仔细地将四角折起,打好结,一个规整的、沉甸甸的包袱出现在地上。
他站起身,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提起那个装着祖父骨骸的包袱,对张头再次拱手:“多谢差官成全。”
“周先生客气了。”张头连忙还礼。
周明远提着包袱,走出偏房,走过镇公所的门槛,走进外面有些刺眼的阳光里。他的背影挺直,步伐沉稳,那个蓝布包袱在他手中,似乎并不沉重,又似乎重若千钧。
阿青看着他走远,消失在街角。
她低下头,翻开自己的册子,找到昨天记下的那些名字。在“周世安”三个歪扭的字旁边,她用炭笔,慢慢地、用力地,画了一个小小的圈。
这个,找到了。
她合上册子。外面,上游修铁路的轰鸣声,不知疲倦地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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