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夜晚,租界内这家名为“霞飞阁”的西餐厅一如既往地安静雅致。柔和的灯光,雪白的桌布,银质餐具闪烁着冰冷的光泽,空气中弥漫着咖啡与烤肉的混合香气。这是一个与外面残酷世界截然不同的,用金钱和规则构筑的精致空间。
“账房先生”,此刻已是海源商会总经理华文轩,准时抵达。他身着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举止从容不迫。他在侍者的引导下走向预定的位置,岩里晴臣已经在那里等候了。
岩里晴臣同样穿着便装,试图营造一种非官方的轻松氛围,但他略显紧绷的坐姿和审视的目光,暴露了他内心的谨慎与期待。
“华先生,久仰大名,幸会。”岩里晴臣起身,用流利的中文说道,并伸出了手。他的目光迅速扫过“华文轩”的全身,从考究的衣着到沉稳的气度,心中那份由档案和传闻构建起来的好感,似乎又落实了几分。
“岩里先生,您太客气了。能接到您的邀请,是华某的荣幸。”“账房先生”微笑着握手,力道适中,时间恰到好处,随后自然落座。
寒暄过后,侍者上前斟酒。岩里晴臣选择了直接切入主题,这是他作为技术官僚的习惯。
“华先生甫一抵沪,便对申城的经济建设如此关注,令人钦佩。如今市面凋敝,百业待兴,不知华先生对在此地投资,有何高见?”他端起酒杯,目光透过镜片,紧紧锁定着对方。
“账房先生”轻轻晃动酒杯,琥珀色的液体在杯壁挂出漂亮的弧线,他并不急于回答,反而像是在仔细斟酌词句。
“岩里先生谬赞了。高见谈不上,”“账房先生”缓缓开口,声音平和而清晰,“华某只是一介商人,信奉的不过是‘可持续’三字。如今申城之困,在于秩序未定,规则不明,人心惶惶。短期投机或可牟利,但于根基无益,反而加剧动荡。”
他顿了顿,观察了一下岩里晴臣的反应,见对方微微颔首,才继续道:“华某以为,当前之要务,在于‘培育’而非‘榨取’。投资于能稳定民生、疏通物流、奠定工业基础之领域,虽周期长,见效慢,但一旦步入正轨,则财源自开,根基稳固。这,或许才是长久之计。”
“培育而非榨取”、“稳定民生”、“疏通物流”、“奠定工业基础”——这些词汇,几乎是岩里晴臣那份被驳回的“试点计划”的翻版,甚至表述得更为精炼和系统!岩里晴臣的心脏不由自主地加速跳动,他强压下内心的激动,追问道:
“华先生此言,深得我心。但如今局势,投资此类长周期项目,风险巨大,华先生就不担心血本无归吗?”
“风险与收益,向来并存。”“账房先生”微微一笑,笑容中带着一丝商人的精明与豁达,“关键在于,是否选对了合作者,是否看准了方向。若当局确有决心建立明晰、稳定的商业规则,若有像岩里先生这般目光长远之士主事,那么,暂时的困难与风险,并非不可克服。华某漂泊半生,积累些许资财,也愿为值得的事业,冒一冒险。”
这番话,既表达了投资的谨慎(符合商人身份),又暗含了对岩里晴臣个人理念的认可与对其能力的期许(满足其心理需求),更是隐晦地提出了对“规则”的要求。
岩里晴臣感到一种遇到知音的畅快。但他毕竟是受过严格训练的官僚,警惕心并未完全放下。他话锋一转,开始询问“华文轩”在南洋的生意、资产规模、以及为何选择此时回归。
这些问题都在陈朔和“账房先生”的预料之中。“账房先生”从容应对,讲述了一个关于家族产业、战乱波及、资产分散配置以及桑梓情怀的完整故事。细节丰富,逻辑自洽,语气真诚,没有任何闪烁其词。他甚至还“不经意”地提到了与某位瑞士银行经理的“友谊”,暗示其资金渠道的稳固与国际化。
晚餐在看似融洽的氛围中进行。岩里晴臣逐渐放松下来,甚至开始抱怨顾问团内部的保守势力,抱怨他们不懂“现代经济管理”,只知强征硬要。
“账房先生”耐心倾听,适时地表示理解和同情,但绝不轻易附和批评,始终保持着一个中立、务实商人的立场。在岩里晴臣抱怨最激烈时,他轻轻叹了口气,用一种略带惋惜的语气说道:
“可惜了。若岩里先生的主张能得以推行,假以时日,申城或许真能成为展示‘新秩序’下经济繁荣的窗口。这于贵国,于本地民众,于我等正当商人,本是三赢之举。奈何……唉,世事总难尽如人意。”
这一声叹息,像一根羽毛,轻轻搔中了岩里晴臣心中最痒处,也最痛处。
晚餐结束时,两人已在表面上建立了良好的私人关系。岩里晴臣亲自将“华文轩”送到餐厅门口。
“华先生,与您一席谈,受益匪浅。”岩里晴臣的态度比开始时热情了许多,“希望今后能多有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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