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泉岭的秋天，像个后娘的脸，说变就变。几场秋雨过后，原本还能下脚的土路彻底成了糨糊坑，一脚下去，黄泥能没到脚踝。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压得人喘不过气，连带着知青点那几排低矮的土坯房，也显得更加破败阴冷。
鹿婉云坐在炕沿上，正对着一个小木箱发呆。那是她从仓库废料堆里捡来的，原本用来装螺丝配件，现在里面铺了她从棉袄里偷偷扯出来的旧棉花，还垫了一块洗得发白的旧手帕。木箱盖子虚掩着，留了一道透气的缝。
她的心，也像这天气和这破路一样，泥泞不堪。
三天前，拖拉机灯光下那片幽绿的“鬼火”，和老支书敲着烟袋锅说的“记仇”、“争地盘”的话，像冰碴子一样扎在每个知青的心里。连里的气氛明显变了。男人们吃饭时嗓门都小了，眼神里多了份警惕，晚上起夜必定要叫上个伴儿，手里紧紧攥着棍棒或铁锹。女知青们晚上挤在大通铺上，一点风吹草动就能引起一阵压抑的惊叫。
在这种人人谈狼色变的当口，鹿婉云觉得自己怀里揣着的不是一个小生命，而是一颗随时会爆炸的炸弹。
木箱里传来细微的窸窣声。她小心翼翼地掀开一点盖子。那只被她起名叫“灰毛”的小狼崽，正蜷缩在棉花团里。它比刚救回来时精神了些，那条受伤的后腿虽然还耷拉着，但身子似乎圆润了一小圈。感受到光线，它抬起小小的脑袋，一双琥珀色的、湿漉漉的眼睛茫然地“望”着上方。它的眼睛还没完全褪去那层婴儿般的蓝膜，眼神里没有狼的凶悍，只有全然的依赖和脆弱。
鹿婉云的心瞬间软了一下，但随即又被更大的恐慌攫住。她用一只旧茶缸，偷偷从食堂弄来米汤，每次喂食都像做贼。她把灰毛抱在怀里，用指尖蘸着温热的米汤，一点点抹在它的嘴边。小东西立刻伸出粉嫩的小舌头，急切地舔舐着，喉咙里发出满足的、细微的呜噜声。那温热的小舌头舔在手指上的触感，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安慰，仿佛在这举目无亲的荒原上，终于有了一个完全属于她、需要她的秘密。
但这安慰是毒药。灰毛开始会发出声音了。不再是微弱的哼哼，而是清晰的、带着狼崽特征的“呜呜”声。这声音在白天知青点人声嘈杂时还不显眼，可一到夜深人静，就变得格外刺耳。
同屋的上海姑娘赵卫红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嘟囔：“婉云，啥声音啊？好像有耗子……”
鹿婉云吓得浑身一僵，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赶紧用手轻轻捂住木箱的缝隙，压低声音说：“没……没啥，可能是风刮的，快睡吧。”
她屏住呼吸，直到听见赵卫红重新响起均匀的呼吸声，才虚脱般地松口气，后背惊出一层冷汗。她看着木箱，眼神里充满了矛盾的爱与怕。
这天下午，轮到鹿婉云去场院晾晒抢收回来的玉米。她心神不宁，总是忍不住往宿舍方向看。李明宇推着独轮车过来送玉米，看见她魂不守舍的样子，便磨蹭着留到了最后。
人走得差不多了，场院里只剩下他们俩和满院金黄的玉米。夕阳的余晖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不真实的暖色。
“它……怎么样了？”李明宇压低声音，用下巴指了指宿舍的方向。
鹿婉云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左右看看，才小声回答：“腿好像好点了，会动了……但是，它会叫了……”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李明宇，我害怕……昨晚卫红都听见了……”
李明宇皱紧了眉头。他是个理智的人，深知这件事的严重性。“老支书的话你也听到了，狼这东西，最记仇。要是让人知道咱俩……不，是你，藏了只狼崽，还是在那件事之后……”他没再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这不仅会触怒连队领导，更可能被解读为一种对垦荒事业的“背叛”，甚至会激化狼群和连队本就紧张的矛盾，后果不堪设想。
“那怎么办？把它扔出去？它会死的！”鹿婉云抬起头，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水。在夕阳下，那泪水像金子一样闪亮，晃得李明宇心里一乱。
他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我没说扔。但你得让它别叫，至少晚上不能叫。还有，得想办法尽快把它送走，林子那么大，总有它活路。”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渺茫。一只还没断奶、腿上有伤的小狼，放归山林和直接杀了它没什么区别。
“我知道……我知道……”鹿婉云喃喃道，用袖子用力擦掉眼泪。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是连里脾气最火爆的男知青张建军，他扛着铁锹，一脸怒气地跑进场院。
“妈的！你们猜怎么着？咱连猪圈那边，昨晚肯定有狼来踅摸了！留下不少爪子印！幸亏咱晚上把猪赶进里圈了！”他嚷嚷着，然后压低声，带着一种猎奇的兴奋，“我跟你们说，我寻着脚印看了，搞不好就是个瘸腿的！一深一浅！”
鹿婉云和李明宇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瘸腿？
是巧合，还是……那天晚上，真的有只大狼，可能是这狼崽的母亲，侥幸从犁铧下逃生，并且，它一直没有离开，甚至在试图寻找它的孩子？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中了鹿婉云，让她浑身冰凉。她下意识地抱紧了胳膊，仿佛这样就能挡住那可能来自黑暗森林深处的、复仇的目光。
李明宇强作镇定，对张建军说：“别瞎猜了，赶紧干活，天要黑了。”
张建军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走了。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巨大的黑暗和寒意从荒原四周合围过来。场院上只剩下他们两人。
鹿婉云看着李明宇，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你……你听到了吗？瘸腿……它在找它的孩子……”
李明宇没有回答，他只是抬起头，望向远处那片在暮色中变得漆黑如墨的森林轮廓。风穿过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呜呜的声响，听起来，竟有几分像狼崽的哀鸣，又像母狼凄厉的呼唤。
藏在箱子里的呜咽，不再只是一个需要掩盖的秘密。它变成了一条无形的线，一头系着少女温柔的怜悯，另一头，则牵动着整个荒野的、沉默而致命的怒火。
危险，不再只是远处的绿光和一个抽象的传说。它变得具体，并且，正在一步步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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