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清晨,来得比上海要迟,寒意却浓烈数倍。天光未亮,宿舍窗外已是北风呼啸,窗玻璃上结满了厚厚的冰凌花。李振邦被冻醒了,呵出的气在黑暗中凝成白雾。他摸索着穿上冰冷的棉衣棉裤,动作笨拙——这厚重的行头,是昨天局里刚配发的,对于习惯了江南湿冷的他来说,既陌生又沉重。
同屋的另外三位同志也陆续起身,沉默而迅速地整理着床铺。他们分别来自山东、河北和本地,都比李振邦年长,有着北方人特有的沉默和实干劲儿。简单的洗漱是在院子里的公用水井旁完成的,井口冒着白气,打上来的水刺骨冰凉,扑在脸上瞬间让人清醒。
早饭在分局的简易食堂解决:高粱米粥,玉米面窝头,一小碟咸菜疙瘩。粗糙的口感拉得嗓子疼,但能提供足够的热量抵御严寒。食堂里气氛肃穆,人们低头快速吃饭,偶尔交谈也是压低声音,内容多与工作相关。高副局长也坐在一旁,一边啃着窝头,一边看着当天的内部简报,眉头紧锁。
“振邦同志,”高副局长看到他,招了招手,“吃完过来一下,任务明确了。”
饭后,在高副局长那间烧着煤炉却依然感觉不到多少暖意的办公室里,李振邦接到了具体任务:他被分配到红星钢铁厂的驻厂工作组,主要负责协助厂保卫科,进行内部人员的政治审查和安全隐患排查。
“红星厂是我们市的重点军工配套单位,生产任务紧,人员构成复杂,有留用的旧技术人员,有新招的工人,还有部分支援建设的苏联专家。”高副局长指着墙上的一张厂区地图,语气凝重,“敌特分子无孔不入,他们的目标很可能就是破坏生产,窃取技术。你的任务,就是配合厂保卫科的同志,把厂子内部梳理清楚,揪出隐藏的坏分子,确保生产安全!”
“明白!”李振邦感到肩头沉甸甸的。从上海的里弄户籍管理,直接跳到重工业基地的内部保卫,这跨度不可谓不大。
来接他进厂的是厂保卫科的副科长老郭,一个四十多岁、脸色黝黑、手指粗糙得像老树皮的汉子,穿着蓝色的工装,外面套着件旧警服,眼神里透着疲惫和警惕。他开着一辆三轮挎斗摩托车,载着李振邦,驶向位于城市边缘的厂区。
离厂区越近,空气中的烟尘味和金属味就越发浓重。高耸入云的烟囱如同巨人的手臂,向灰蒙蒙的天空喷吐着滚滚浓烟。巨大的厂房连绵起伏,机器的轰鸣声震耳欲聋,火车汽笛声、钢铁撞击声、广播喇叭声交织成一曲工业时代的交响乐。墙上随处可见“时间就是钢铁,钢铁就是力量”、“一切为了前线”的标语。工人们穿着厚重的棉工装,戴着安全帽,行色匆匆,脸上混合着油污和忙碌的痕迹。
这是一种与上海弄堂生活截然不同的、充满力量感却又压抑的氛围。 李振邦感觉自己像一颗被投入巨大钢铁森林的小石子。
保卫科设在厂区深处一栋不起眼的二层小楼里。办公室比分局更加简陋,文件堆得到处都是,电话铃声此起彼伏。老郭把李振邦介绍给科里的其他几位同志,大家对他的到来表示了简单的欢迎,但眼神中都带着审视——一个从南方大都市来的年轻警察,能适应这里艰苦复杂的环境吗?
老郭扔给李振邦一摞半人高的档案袋:“小李,这是第一批需要重点复核的人员档案,主要是留用的旧技术人员和部分家庭背景复杂的熟练工。你先熟悉一下,重点是找出履历中的矛盾点、社会关系中的疑点。有啥不明白的,随时问我。”
看着那堆积如山的档案,李振邦深吸了一口气。这不再是凭观察和闲聊就能解决问题的弄堂工作,而是需要扎进故纸堆里,进行细致、严谨、甚至枯燥的案头工作。
他静下心来,开始翻阅档案。纸张粗糙,字迹多为繁体竖排,或是由墨水刻印的油印件。内容涉及个人的出身、经历、社会关系、海外关系等等,极其繁琐。很多人的履历跨越了民国、日伪时期和解放初期,情况复杂,真伪难辨。
然而,这正是李振邦的优势所在。 来自未来的他,具备更强的信息梳理和逻辑分析能力。他并没有急于逐字逐句去读,而是先快速浏览,建立起一个初步的人物信息框架,然后重点标注时间线上的空白、前后矛盾之处、以及社会关系网络中可能存在的风险点。
比如,一个留用的工程师,档案显示他曾在日本留过学,但归国后的几年经历语焉不详;一个技术工人,其姐夫在解放前夕去了台湾,但档案中对此关系的审查结论模糊不清。李振邦将这些疑点一一记录下来,形成问题清单。
下午,老郭带着他下车间“熟悉情况”。巨大的轧钢车间里热浪逼人,与外面的严寒形成冰火两重天。通红的钢锭在轧辊下被压延成各种形状,水汽蒸腾,噪音震得人心脏发颤。工人们在高温和噪音中专注地操作着机器,汗水浸透了工装。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