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八州雪片般的急报,几乎将兵部和通政司的案头堆成了一座座小山。
旱情已转为酷烈的旱灾,赤地千里,饿殍遍地。
流民如潮水般涌向京畿,沿途的树皮草根都被啃食殆尽。
然而,户部的答复却如冬日寒冰,只有冷冰冰的八个字:“账目未清,银无出项。”
兵部尚书急得嘴角冒泡,连递七道八百里加急,请求动用军粮暂行赈济,却如石沉大海。
那些关乎着数十万人生死的文书,全被六科给事中以“事关国本,需从长计议”为由,死死压在了通政司,连呈到御前的机会都没有。
琼华殿内,苏菱微听着小核桃从宫外打探来的消息,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她不能再等了。
凤驾疾行,未经通传,直抵文渊阁。
彼时,司天监正崔司天正率一众翰林学士,于阁前论经。
见到苏菱微的仪仗,他非但没有行礼,反而上前一步,立于三级白玉阶上,居高临下地捧着一本《礼经》,扬声诵道:“坤纲不振,阴侵阳位。宫妃干政,阴阳失序,此乃天降之罚,岂可逆天而行?”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这是公然将天灾的罪责,扣在了苏菱微的头上。
苏菱微的目光越过他,看到了他身后那些文官或轻蔑、或快意的眼神。
她的心在那一刻冷如铁石。
她没有与他争辩经义,只是用一双寒潭般的眸子盯着他,一字一句道:“若天真要罚,也该先罚那些视百姓性命如草芥的衣冠禽兽!”
话音未落,她猛然转身,裙裾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文渊阁的雕花廊柱下,竟跪着几名衣衫褴褛、面容枯槁的灾民代表。
他们是历经千辛万苦才逃到京城的,为首的老者怀中,紧紧抱着一个用破旧襁褓包裹的东西。
那是一具早已冻僵的婴孩尸体。襁褓的一角,露出半个熟悉的绣纹。
苏菱微的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
那是河北老家的绣法,是当年冷宫里的小蝉,一针一线教给同乡姐妹们的。
老者手捧的,是他的孙儿,也是小蝉的……同乡。
当夜,乾清宫灯火通明,太医们进进出出,神色慌张。
萧玦在听闻灾民抱着死婴跪于文渊阁外,而崔司天却以“天罚”论处后,一口气没上来,怒极攻心,竟引动了旧疾寒症,陷入了昏睡。
原定的御前会议被迫取消,赈灾的议程在最后关头,再度搁浅。
深夜的琼华殿,万籁俱寂。
苏菱微坐在灯下,指尖摩挲着那方早已洗得发白的小蝉留下的半幅绣帕。
帕子上,一个歪歪扭扭的“米”字,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饥饿与绝望。
看着那个字,她眼前浮现出的,却是廊下那具冰冷的婴孩,和老者那双浑浊而空洞的眼睛。
他们已经死过一遍了。
在天灾里,在被官僚漠视的绝路上。
她不能让他们再死一遍。
“来人。”她忽然起身,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周尚宫与郑嬷嬷匆匆而入。
“备笔墨,我要拟一道诏。”
郑嬷嬷闻言,双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声音都在发颤:“娘娘!这万万不可啊!没有陛下御笔朱批,私自动用‘随驾小玺’,是……是诛九族的大罪!”
苏菱微没有看她,只是将那方绣着“米”字的帕子,轻轻覆于冰冷的紫檀木案上,仿佛给了她无穷的力量与勇气。
“我宁可背上这滔天罪名,也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在京畿脚下,再死一遍。”
她提起笔,饱蘸浓墨。
落笔时,手腕沉稳,笔锋凌厉,竟是分毫不差地仿出了萧玦惯用的行楷体例,带着一股杀伐决断的帝王之气。
《减膳赈边诏》。
暂停六宫月例三成,削减御膳监一切荤腥供奉。
征调本宫库中翡翠缠丝镯、赤金累珠冠、南海珍珠帘等二十四件珍玩,交由内务府即刻变卖换粮。
敕令北方八州沿途各府县,常平仓即刻开仓,按户放米,每石计价三钱,若有不足,由宫中节流之银填补!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写到末尾落款处,她顿了顿,写下“奉旨协理六宫事务惠妃苏氏”,而后,以朱砂笔在诏书边缘,亲手绘出了一圈浴火凤凰的纹样。
那凤凰引颈向天,目含悲悯,栩栩如生。
郑嬷嬷看着那道诏书,老泪纵横。
她知道,娘娘这是将自己的身家性命,连同苏氏一族的荣辱,全都赌在了这薄薄一纸之上。
她一咬牙,转身从一座半旧的铜香炉夹层里,取出一个寸许见方的小小锦盒。
盒中,正是那枚极少动用、代表着“如朕亲临”的“随驾小玺”。
她颤抖着双手,为苏菱微捧上印泥。
红印落下,如血封缄。
四更天,夜色最浓之时。
小核桃光着脚,从郑嬷嬷手中接过用油布层层包裹的诏书,没有走宫门,而是从一处无人看守的角门混了出去,如一匹矫健的孤狼,闪身汇入了兵部紧急出城的驿马队列之中,朝着北方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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