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秀芬就起身把裁缝间门打开。昨晚上她睡得晚,一直在描一张新图样,是照着郑老爷子留下的那几张手绘改的,加了暗扣和可拆内衬。桌上还摊着那本不知什么时候塞进门缝的《旧布改制图谱》,纸页泛黄,边角卷起,能看出翻过很多遍。
她正准备把图纸收进抽屉,赵大妈提着暖水瓶进来,一进门就嚷:“哎哟,你还真把孩子们叫来啦?妞妞昨晚临睡前还在背‘我的小围裙是谁做的’呢!”
秀芬抬头笑了笑:“说好了今天让孩子们自己讲讲,谁做的、用啥改的。光我教不行,得让他们也张嘴。”
话音没落,王霞牵着妞妞进了院子,孙寡妇抱着孩子跟在后头,手里还拎了个小布包。妞妞穿着那件红蓝格子围裙,走路挺着胸,像只小母鸡。
“李阿姨!”妞妞一见秀芬就跑过来,“我准备好啦!我会说——这是用窗帘布做的,洗了三遍不掉色,口袋能装蜡笔还能装橡皮!”
孙寡妇抿着嘴笑:“我家这个胆小,我说让他站旁边听着就行,结果今早起来自己把文具袋挂在书包带上了。”
几个人正说着,秀芬招呼她们把带来的小物件摆到竹席上。锅盖罩、针线包、儿童围裙、折叠布箱,整整齐齐排开。她特意让妞妞站在前头,手里举着一个帆布文具袋。
“来,给大家讲讲。”她轻声说。
妞妞清了清嗓子,声音脆生生的:“这是我李阿姨做的!布是妈妈剪下来的旧窗帘,线是拆了坏床单的边儿。这个袋子有两个兜,大的装铅笔,小的装橡皮。背面有松紧带,挂书包上不会掉!”
赵大妈拍起巴掌:“好!说得比广播还利索!”
接着几个孩子也跟着上台,一个个介绍自己的东西。有个小男孩拿着工具收纳盒,说是用爸爸的工装裤腿改的,里头还能放锤子和螺丝刀。他说话结巴,脸涨得通红,但一直没退下去。
院门口传来拐杖点地的声音。
众人回头,看见郑老爷子拄着拐慢慢走过来。他今天没穿那件灰扑扑的旧棉袄,换了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头发也梳过了。他在竹席边上停下,低头看着那个工装布做的工具盒,伸手摸了摸四角的包边。
“压得稳。”他低声说。
秀芬听见了,走过去轻声问:“您看这结构行吗?我想再加个横档,放小零件不容易晃。”
老人没答话,盯着盒子看了半晌,忽然抬头问:“你懂不懂斜纹布和直纹布受力不一样?”
“懂一点。”秀芬点头,“斜纹结实,做承重的合适;直纹软,适合贴身用。”
“那你为啥在这盒子角上用了直纹布?”
“因为只剩这块了。”她实话实说,“但我加了双层,又用粗线锁了边。”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嘴角微微动了一下:“省料,也不糊弄活儿。这年头,难得。”
赵大妈一听这话,立马提高嗓门:“老爷子!您当年可是咱们这片最有名的‘布匠’,您给评评,秀芬这手艺能打几分?”
院子里一下子静了。
老人拄着拐,目光落在秀芬脸上。他眼神不像往常那样冷,反倒有点沉,像是在看什么熟悉又久远的东西。
“我那徒弟……”他缓缓开口,“学了三年,连边角料都不会配色。冬天用深色,夏天用浅色,他愣是给人家拼出一身阴阳衣。厂里早把他退回去了。”
大家听着,没人接话。
老人却转向秀芬,声音清楚:“你这小媳妇,比我那个不成器的徒弟都强多了。”
秀芬心头一热,连忙摆手:“您可别这么说,我还差得远呢。”
“差什么?”老人打断她,“手艺不在手上,在眼里心里。你肯惜物,也知道人要啥。我那徒弟光想着快,你想着稳。哪个对?”
这话一出,连赵大妈都愣住了。
秀芬站在原地,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看得出老人不是随口夸奖,是真把她当成了同行。
“您要是不嫌弃……”她犹豫了一下,“我能跟您学点老法子吗?比如怎么判断布料能不能撑得住劲儿,或者哪些废料其实还有大用处。”
老人没立刻回答。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拐杖,木柄磨得发亮,显然是用了多年。
“你昨天做的那个调料架,”他忽然说,“四角用胶皮垫片是对的。但缝线太密,反而容易裂。”
“啊?”秀芬一怔,“我以为密一点更牢。”
“太密,布就僵了。”老人抬起眼,“就像人,绷得太紧,反倒扛不住事。”
他说完,从怀里掏出一本薄册子,封皮已经磨没了字,只看得出是用旧账本改装的。他把册子递过来:“拿去吧。里头记了些配色、承重、防潮的法子。你看得懂,就接着用。”
秀芬双手接过,手指碰到册子边缘,发现里面夹着几张剪报,还有几根不同颜色的布条,像是做标记用的。
“这……我能留着?”
“不然我给你干啥?”老人语气淡淡,“你比我徒弟强,该传的就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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