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溶几乎是下意识地,说出了心里的话。
“我一直以为,我是独自一人在这条路上走。”
这条路,阴森,寒冷,布满荆棘。
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身边是无数窥伺的豺狼,脚下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这种孤独。
习惯了在深夜里,独自面对满室的清冷,将所有的筹谋与杀意,都藏进心底。
黛玉抬眸看了他一眼。
灶膛里的火光跳动,映在她清澈的瞳孔里,那眸子亮得惊人。
“现在不是。”
她只说了四个字。
没有安慰,没有共情,更没有多余的承诺。
却比任何话语,都更有力量。
这四个字,像一颗烧得滚烫的石子,精准地投入了水溶那片冰封已久的心湖。
荡开的,不是涟漪,而是惊涛骇浪。
他低下头,大口地吃着面。
面条爽滑,汤汁鲜美,葱油小饼更是酥脆得恰到好处。
他吃得很快,甚至有些急切,像是在用这种最原始的温暖,去填补胸腔里某个突然塌陷的角落。
小小的厨房里,只剩下他吸溜面条的声音,和灶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窗外风声呼啸,吹得竹林沙沙作响。
屋内却温暖而静谧。
一种名为“信任”的东西,像锅里蒸腾的雾气,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将两个人包裹其中。
这不再是北静王与林家孤女。
而是两个站在悬崖边,决定把后背交给对方的同谋。
一碗面很快见底,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水溶放下碗筷,只觉得浑身都暖透了。
黛玉见他吃完,很自然地走过来,伸手就要收拾碗筷。
“我来。”
水溶竟也很自然地伸手,在她之前,接过了她手里的空碗。
他的指尖,不经意地触碰到了她的。
温热,细腻。
黛玉的手指微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收了回去,转身去拿抹布。
水溶却觉得,那一点点触感,比刚才那碗热汤还要烫人。
他一个养尊处优的王爷,哪里干过这种活。
拿着个油腻腻的碗,站在水盆前,动作笨拙得像个初学走路的孩子。
黛玉擦着桌子,眼角余光瞥见他那副窘迫模样,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却没有戳穿。
她只是开口,声音打破了这片刻的宁静。
“王熙凤贪婪,但她最爱的是权。”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水溶耳中,让他立刻从洗碗的困境中回过神来。
“贾琏好色,但他最怕的,是丢掉他那个一等将军的爵位。”
黛玉将抹布洗净,拧干,慢条斯理地叠好。
“所以,我要的不是他们赔钱。”
“我要他们还地契,还房契。我要把林家所有被他们侵吞的田庄、铺子、宅院,一笔一笔,都光明正大地拿回来,重新入到我林黛玉的名下。”
水溶手上的动作停住了。
他皱起眉,终于问出了那个关键的问题。
“他们手里未必还握着那些产业。王熙凤贪婪成性,贾府又是个销金窟,这么多年,那些铺子田庄,恐怕早就被他们变卖了。”
“你若要他们还,他们拿不出来,你又当如何?”
黛玉笑了。
她转过身,靠在干净的灶台上,双手环胸。
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小狐狸般的狡黠,和运筹帷幄的笃定。
“那就更好办了。”
她的眼睛在火光下闪闪发亮。
“王爷可知,我父亲当年任巡盐御史,他名下所有产业的规模、位置、年收益,在扬州盐政的卷宗里,都存着一份清清楚楚的底档?”
“那上面,连每一间铺子是三开间还是五开间,每一亩田是水田还是旱田,都记得明明白白。甚至,还有当年官府备案的估值。”
水溶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变卖了?”
黛玉的笑意更深了,像淬了冰的蜜糖。
“好啊。”
“变卖了,就按着卷宗上当年官府的估值,乘以三倍,用现银来赔。”
“一分一厘,都不能少。”
三倍!
水溶的心脏被这三个字狠狠撞击了一下。
他太清楚贾府现在是什么光景了。
外面看着还是国公府的气派,内里早就空了。
别说三倍的赔偿款,就是一倍,都能要了他们的命!
“贾府现在最缺的,就是现银。”
黛玉的声音,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贾家最虚弱的软肋。
“这笔钱,足以让他们砸锅卖铁,甚至要去动荣国府的根基。王熙凤和贾政,比我更怕走到那一步。”
“所以,他们会怎么选?”
她看着水溶,提出了一个根本不需要回答的问题。
是选择伤筋动骨,但还能保住体面,把那些还没来得及变卖的产业还回来?
还是选择被一笔天价的现银债务活活拖垮,最后连国公府的牌匾都保不住?
王熙凤那种人,会算这笔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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