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罗令就站在了工坊门口。
昨夜那场梦还压在心上,先辈的手和他的一样,埋下腰牌,等了四百年。他没睡多久,天没全亮就起身,沿着村道往文化站走。风比前几日软了些,吹在脸上不扎人。他没进屋,直接拐进了侧边的工坊。
窑门开着,一股热气扑出来。老陶工蹲在边上,正用火钳夹出一只刚出窑的陶罐。罐身红中透褐,釉面不亮,却有一股沉实的质感。罗令走过去,蹲下,伸手摸了摸罐身,烫得他缩了一下手指。
“新烧的?”他问。
老陶工点头:“三号窑,按你说的温度,慢烧十二个钟头。这批全过了检,没裂口。”
罗令嗯了一声,把罐子拿起来,转了一圈。底部刻着一行小字:青山·罗陶·386-07。这是他们定的编号规则——年份、品类、批次、序号。每一件东西,都能追到人、追到窑、追到那天的火候。
他抱着罐子往外走,穿过晒场。
竹编区已经坐满了人。妇女们坐在小板凳上,手指翻动,青篾在掌心打滑,编出六角纹、回字纹、云钩纹。小孩放学回来,也蹲在边上学,手笨,老被篾条划出红印。没人急,老人就在旁边念口诀:“一压二,二压三,三不出头不算完。”
刺绣组在廊下。布绷子挂在架子上,针脚细密。图案是村后山的古树、溪流、飞鸟,都是老样子,没加花哨。赵晓曼前阵子翻出一本民国绣谱,比对着改了几处走线,现在绣出来的东西,远看像画,近看有筋骨。
罗令把陶罐放在一张长桌上,又顺手帮一个妇女扶正了歪掉的竹筐模具。她抬头笑了笑,没说话,继续编。
王二狗这时候从外头冲进来,手里举着手机,脸都涨红了:“成了!省厅官网刚挂的名单,咱们——‘青山村传统手工艺复合体’,正式列入省级非遗!”
没人立刻出声。
有人停下手中的活,抬头看。有人低头看了看自己编到一半的篮子,又摸了摸边上的成品。一个老篾匠摘下眼镜,擦了擦,再戴上,才问:“真批了?”
“批了!”王二狗把手机举高,屏幕对准人群,“你看,编号N-1743,保护单位写着‘青山村村民委员会’,负责人——罗令!”
人群炸了。
笑声、喊声、拍桌子的声音混在一起。一个中年妇女直接站起来,抱着身边人就晃:“我编了三十年竹器,头一回算上‘文化’俩字!”
王二狗咧着嘴,转头找罗令,却发现他已经走到了晒场另一头,正蹲在一堆发货单前翻看。
“老罗!”他跑过去,“你听见没?咱们是非遗了!”
罗令抬头,脸上没什么大反应:“听见了。”
“你不高兴?”
“高兴。”他指着单子,“但我更关心这个——这三十七单,全是今天到的?”
王二狗低头一看,乐了:“可不?光北京一个商场就订了八百件,要赶元旦展销。还有杭州、成都、广州……订单堆到明年六月了。”
他忽然压低声音:“你说,咱们能不能……稍微松点标准?比如竹器少晾两天,陶器加温快烧?反正外头也看不出来。”
罗令没答,起身走进工坊,从墙上取下一张纸,贴在公告栏最显眼的位置。
是《罗氏家训》的复印件,字迹清晰:“物坏可修,人亡则绝;守物者,必先守心。”
王二狗跟进来,看着那张纸,没再说话。
早饭后,赵晓曼来了。
她背着帆布包,里面是昨晚整理好的发货清单。她在工坊门口站了会儿,看见墙上新贴的家训,停了几秒,然后走进去,把清单钉在旁边。
“三笔大单地址模糊,电话打不通。”她低声对罗令说,“我让人暂缓备货,先查来源。”
罗令点头:“别急着发。东西一出村,就代表青山村。”
赵晓曼嗯了声,转身去核对绣品编号。她袖口磨了边,指甲缝里有丝线,但动作利落。一个女孩递来新绣的香包,她接过去,翻看背面走线,点头:“这针法对了,比上一批稳。”
中午,王二狗架起直播设备。
他坐在晒场中央,身后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陶器、竹篮、刺绣包,像一座小山。镜头一开,弹幕立刻涌进来。
【来了来了!非遗村今天发货吗?】
【我订的陶杯到了没?】
【王队长,你们现在这么火,手艺是不是都变味了?】
王二狗笑着点开一条留言,念出来:“这位网友问,你们现在接这么多单,不怕把祖宗的东西做成买卖,丢了根吗?”
他放下手机,抬头看向周围。
妇女们低头编竹器,手没停;陶工在窑边记录温度;赵晓曼正帮一个老人搬绣架。罗令站在文化站门口,手里拿着一把刚修好的竹耙,准备去翻晒篾条。
王二狗收回视线,对着镜头说:“我以前也这么想。觉得老东西就该供着,一卖就俗了。”他顿了顿,从边上拿起一张发货单,念:“北京,张女士,定制红土陶茶具一套,附言写着——‘用祖宗的土,泡今天的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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