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衙门位于皇城承天门广场东侧,与吏、礼、兵、刑、工五部衙门并立,共同构成了帝国的行政中枢。其规模远非清静的翰林院可比,青砖灰瓦,殿宇连绵,门前车马络绎不绝,各色胥吏、官员进出匆匆,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一种与钱粮打交道的精明与紧迫感。
林砚身着六品鹭鸶补服,手持吏部文书与官凭,第一次踏入了这座掌管着帝国钱袋子的核心衙门。通传之后,他被引至户部堂官——户部尚书李严的值房。
李尚书年约五旬,面容清瘦,眼神锐利,带着长期打理财政事务特有的审慎与疲惫。他验看过林砚的文书,抬眼看着这位近来名声鹊起的年轻官员,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林主事,陛下破格简拔,委你以度支重任,望你好生做事。度支司掌天下钱粮出纳之数,关系国计民生,一丝一毫也错漏不得。望你勤勉任事,精核出入,莫负圣恩。”
“下官明白,定当恪尽职守,不负陛下与部堂大人期望。”林砚躬身应道,态度恭谨。
李尚书点了点头,未再多言,命一名堂吏引林砚去度支司报到。
度支司在户部衙门内独占一进院落,比起其他司局,显得更为忙碌。廊下堆放着不少卷宗箱笼,算盘声、书写声、低声交谈声不绝于耳。空气中混合着墨香、纸张陈旧的气息,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陈年账册的沉闷味道。
引路的堂吏将林砚带至司内正堂,拜见度支司郎中,他的顶头上司,周启明。
周郎中约莫四十上下年纪,身材微胖,面团团一副富家翁模样,见人总是带着三分笑意,但那双细长的眼睛里,却不时闪过精明的光芒。他热情地接待了林砚,言语间颇为客气。
“林主事少年英才,陛下钦点入我度支司,实乃我司之幸啊!”周郎中笑着寒暄,亲自为林砚介绍了司内的几位员外郎、主事以及一众书吏,“日后大家同衙为官,还需同心协力,为我户部、为朝廷理好这钱袋子。”
林砚一一见礼,态度谦和。他注意到,那几位同僚面上虽都带着笑,但眼神各异,有好奇,有审视,也有不易察觉的疏离与……一丝若有若无的轻蔑。毕竟,他太年轻,又是以“新政”、“奇策”出名,在这些常年与枯燥数字打交道的“老财务”眼中,难免被视为异类。
周郎中为林砚分配了具体职责:协理审核部分省份的夏税秋粮奏销册籍,并参与核对太仓库部分出入账目。工作内容听起来明确,但林砚心知,这不过是冰山一角,而且是相对不那么核心的一角。
他被领到属于自己的那张靠窗的书案前。案上已然堆起了半人高的陈旧册籍,散发着浓重的尘土气。一名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吏服、面容枯槁的老书吏垂手站在一旁,低声道:“小的张诚,见过林主事。这些是江西、湖广两省去岁的夏税奏销底册,请大人复核。”
林砚点了点头,坐下,随手拿起最上面一本册子翻开。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记录着各府县的田赋、丁银、杂税等款项,数字庞大,条目繁琐。他粗粗一看,便发现了几处数字书写不规范、勾稽关系不清的地方。
“张书吏,这些册子,以往复核一遍需多少时日?”林砚问道。
张诚躬身答道:“回大人,若只粗略核对总数,一人需半月;若要细核到府县条目,怕是得一两个月,还未必能尽数厘清。”
林砚眉头微蹙。这还只是两个省份一年的部分税赋账目,效率之低,可见一斑。他不再多问,沉下心来,开始仔细翻阅。
他并未像寻常官员那样,只核对最后汇总的数字,而是从最基础的条目开始,运用超越时代的逻辑思维和数学方法,重新验算勾稽关系,核对数字逻辑。同时,他敏锐地发现,许多账目记载模糊,款项去向语焉不详,有的甚至前后矛盾。更有甚者,一些本该附有的原始凭证、批条,要么缺失,要么看起来……颇为可疑。
一下午时光就在这枯燥的翻检与计算中过去。散值的钟声响起时,林砚只觉得头晕眼花,脖颈酸胀。他仅仅核完了不到十分之一的册子,却已发现了大小十余处疑点。
同僚们纷纷起身离去,周郎中路过他案前,见他仍在伏案工作,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林主事果然勤勉!只是这账目非一日之功,不必过于操切,来日方长嘛。”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敷衍。
林砚起身称是,目送周郎中离去。他环顾四周,只见那些书吏们也在慢条斯理地收拾着,脸上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仿佛对眼前这堆积如山的糊涂账早已司空见惯。
积弊如山!
林砚心中浮现出这四个字。这度支司,外表看似忙碌有序,内里却仿佛被这陈年旧账和僵化的流程所淤塞,效率低下,漏洞百出。而这里的官吏,似乎也早已习惯了在这种状态下混日子。
他走出户部衙门时,已是夕阳西下。回头望了一眼那在暮色中更显沉重的衙门轮廓,林砚嘴角却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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