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远的回信送达栖霞谷的第三日深夜。
袁州，参将府邸。书房内的烛火依旧亮着，陈远正伏案审阅着赣南各矿场报送的产量明细，试图用繁杂的公务压下心中那纷乱如麻的思绪。与杨芷幽的通信，如同一块巨石投入他看似平静的心湖，激起的涟漪至今未平。
忽然，窗外传来一阵极其细微，却迥异于巡夜卫兵节奏的声响。陈远眼神一凛，手下意识地按向了腰间短铳的枪柄。他的书房是军事重地，戒备森严，等闲人绝不可能无声无息靠近。
“谁？”他压低声音，带着警惕。
窗外静默一瞬，随即，一个他无比熟悉，此刻却带着一丝沙哑与疲惫的女声轻轻响起：
“……是我。”
陈远心头猛地一震，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他猛地起身，几步走到窗边，一把推开支摘窗。清冷的月光混合着廊下灯笼的光晕，洒在窗外那人身上——一身深色劲装，风尘仆仆，发丝被夜风吹得有些凌乱，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倦色，唯独那双清澈明亮的眸子，正一眨不眨地、带着复杂难言的情绪，直直地望着他。
不是杨芷幽，更是何人？
“你……你怎么来了？”陈远惊愕万分，下意识地伸手，将她从窗外拉了进来。触手之处，她的指尖一片冰凉，显然是在夜风中疾驰了许久。“胡闹！此地眼线众多，你怎能亲身犯险！”他的语气带着后怕的责备，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悸动。
杨芷幽站稳身形，微微挣脱了他的手，目光扫过书桌上那封她再熟悉不过的、自己写去的信笺，以及旁边似乎刚刚搁下的笔，嘴角泛起一丝苦涩：“我再不来，只怕你我之间，便要隔上一堵无形之墙，再也逾越不过了。”
她抬起眼，勇敢地迎上陈远的目光：“你的回信，我收到了。字字句句，皆是道理，皆是权衡，皆是‘大局’。陈远，你可曾想过，我担心的，从不仅仅是那些流离失所的佃农，也不仅仅是即将耗尽的资财？”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情感：“我担心的是你！是那个在江口镇对我说要‘再造中华’、眼神里有光的你！是那个不惜身陷险地也要保全东王遗泽、心怀悲悯的你！我怕你在这权力的泥沼里陷得太深，怕你被‘不得已’三个字磨去了棱角，怕你最终变成……变成我们曾经最厌恶的那种人！”
说到最后，她的眼眶已然微红，却倔强地不让泪水滑落。这番连夜奔袭、不顾风险的质问，将她内心深处最大的恐惧，赤裸裸地摊开在了陈远面前。这不再是信纸上冷静的辩论，而是带着体温和呼吸的、最直接的情感冲击。
陈远被她这一连串的质问钉在原地，看着她因激动而微微起伏的肩头，看着她眼中那混合着失望、担忧、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依恋的复杂神色，心中那因理念分歧而筑起的冰冷堤坝，瞬间出现了裂痕。
他以为自己的回信足够理性，足够有力量，却没想到，带给她的竟是如此深重的不安与恐惧。她怕的，不是事业的失败，而是他的改变。
“芷幽……”他唤了她的名字，声音低沉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试图解释，想再次重申那些现实的困难与不得已的策略，但话到嘴边，看着她那执拗而脆弱的眼神，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不由分说地，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杨芷幽身体一僵，下意识地想要挣脱，但陈远的手臂坚实有力，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暖和决心。他感受到她身体的冰凉和轻微的颤抖，心中的懊悔与怜惜如潮水般涌上。
“对不起……”他在她耳边低语，热气拂过她的耳廓，“是我不好。我只顾着向前冲，却忘了回头看，你是否跟得上，是否……安心。”
这个拥抱，这句道歉，远比任何雄辩更有力量。杨芷幽紧绷的身体渐渐软化，将脸埋在他坚实的胸膛，感受着他有力的心跳，鼻尖萦绕着他身上熟悉的、混合着墨香与淡淡硝烟的气息。多日来的委屈、担忧和恐惧，似乎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我没有变，”陈远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再造中华’的初心，从未更改。只是这条路，比我们想象的更崎岖，更肮脏。有些污秽，我不得不去沾染；有些妥协，我不得不去做。但我向你保证，这只是手段，绝非目的。”
他稍稍松开她，双手捧起她的脸，迫使她看着自己的眼睛：“你所珍视的，亦是我所珍视的。你所警惕的，我亦时刻自省。芷幽，我需要你，不仅仅是你带来的资源和技术，更是你的提醒，你的警醒，你的……这份不容玷污的赤子之心。没有你在身边看着我，我怕自己真的会迷失在这乱世洪流之中。”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表达对她的依赖，不仅是事业上的，更是精神上的。杨芷幽望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坦诚与那一丝罕见的脆弱，心防彻底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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