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厂的那场小火与那方带着馨香的手帕,似陈远内心的涟漪,持久不散。他并非不谙世事的毛头小子,深知这细微的变化背后潜藏的危险,但那份被理解、甚至被暗中助力的感觉,在充斥着算计与掣肘的京城,显得如此珍贵,让他难以彻底硬起心肠。
然而,现实的铁壁很快便再次合拢。
来自赣南的密报再次送达,王五和苏文茵的笔触都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湘军对天京的包围圈已缩至极限,城内断续的炮声连江对岸都清晰可闻。破城,真的只是旦夕之间。随信附上了一张抄录的朝廷明发上谕,内容正是关于一旦克复江宁(天京)后的善后事宜,其中特别强调了对“附逆人等”的严查,以及对“匪遗资财”的追缴。
“匪遗资财”四个字,让陈远的目光骤然锐利。他知道,这不仅仅是针对天京城内的圣库,更可能成为各方势力清算政敌、掠夺财富的借口。栖霞谷的存在,即便再隐秘,也难保不会被人借题发挥。他立刻给雷大炮去信,措辞前所未有的严厉:“即日起,封闭所有非必要通道,加强岗哨,外松内紧。若有不明身份者强行窥探,无论何人,准你先斩后奏!一切后果,由我承担!”
他必须保住这个技术的根,这不仅关乎他个人的野心,更关乎未来那渺茫的希望。
几乎在同一时间,宫里的太监送来了太后的口谕,宣召陈远次日入宫觐见。
这不是在军机处值房,也不是在王府宴席,而是在森严的紫禁城内廷。陈远明白,这不再是恭亲王的考察或灵汐格格的试探,而是来自这个帝国最高权力者的直接审视。
次日,陈远换上最庄重的朝服,随着引路太监,穿过一道道朱红宫门,行走在空旷得令人窒息的广场和长廊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陈旧的檀香与权力交织的气息,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历史的尘埃之上。
在储秀宫的东暖阁,引路太监无声退下,陈远依礼跪拜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奴才陈远,叩见太后,太后万福金安。”
声音在空旷的殿宇中显得异常清晰。他低着头,目光所及是御座前那一道低垂的珠帘,以及珠帘后隐约可见的、穿着明黄色宫装的模糊身影。
就是这个人!
一个名字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慈禧!叶赫那拉·杏贞!后世史书中穷奢极欲、保守颟顸、断送国运的“罪魁祸首”!教科书上那张阴鸷的老妇画像,与眼前珠帘后模糊但显然还未完全衰老的身影重叠,带来一种极其荒诞和错位的冲击感。他仿佛能透过时空,闻到几十年后甲午战争的硝烟、看到八国联军进北京的火光、听到庚子赔款那令人窒息的数字……这一切的伏笔,或许正源于此刻帘后之人的一念之间。
一股混杂着历史知情者的愤怒、鄙夷,以及身临其境面对最高权力时的生理性紧张,让他掌心瞬间沁出冷汗。 他强迫自己稳住呼吸,将翻涌的情绪死死压住。此刻,他不再是历史的旁观者,而是棋局中的棋子,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起来吧。”珠帘后的声音传来,平和,甚至带着一丝女性特有的温婉,但字句间那种久居人上、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却让陈远脊背发凉。这声音与他想象中的“老妖婆”相去甚远,却更显其深不可测。
“奴才不敢当,全赖皇上、太后信任,王爷提携,唯有尽心竭力,以报天恩。”他起身,依旧躬身垂首,回答得滴水不漏。每一个字都经过大脑的严格过滤。
“嗯,尽心就好。”太后语气不变,“咱家听说,你跟老七家的灵汐,处得还不错?”
陈远心中一凛,知道这才是今日召见的真正主题。“回太后,格格天潢贵胄,见识不凡,奴才唯有敬重。”他感到一丝讽刺,自己竟在向这个未来将被无数人唾骂的历史人物,汇报与她侄孙女的“感情进展”。
“敬重好,敬重就好。”太后似乎笑了笑,那笑声透过珠帘,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意味,“灵汐那孩子,性子是烈了些,心气也高,寻常人入不了她的眼。她能瞧得上你,是你的造化。这桩婚事,是皇上和咱家点了头的,你要惜福。”
“惜福”二字,如同冰冷的锁链,轻轻套在了他的脖子上。 他明白,这是在定调,也是在警告。他这枚棋子,必须安分地待在指定的位置上。
“奴才谨记太后教诲。”他感到喉咙有些发干。
“新军的事,要抓紧。南边眼看就要平定了,这天下,以后要靠你们这些年轻人来撑着了。”太后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和,却重若千钧,“好好当差,朝廷不会亏待你。去吧。”
“嗻。奴才告退。”
从储秀宫出来,重新走在漫长的宫道上,陈远才发觉自己的内衫已被冷汗浸透。与慈禧的短暂会面,比面对千军万马更让人心力交瘁。那不仅仅是一次上级的召见,更像是一次与历史幽灵的对视,一种知晓悲剧结局却无力改变、还必须向其屈膝的无力感,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重重宫阙,夕阳余晖下,它们巍峨壮丽,却也如同一个巨大的、华丽而冰冷的囚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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