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的灯笼还没在记忆里褪色,永宁镇上周秀才那间小小的私塾,气氛已经绷得像拉满了的弓弦。
“之乎者也”的诵读声参差不齐,都带着一股焦灼味儿。周秀才背着手在学屋里踱步,眉毛拧成一个疙瘩,戒尺敲在一尘不染的桌案上,“啪”一声脆响,惊得几个埋头苦读的学生肩膀齐齐一抖,诵读声也戛然而止。
“临阵磨枪,不快也光!都给我打起精神来!距县试还有几日,你们自己掰着指头算算!”周秀才锐利的目光扫过底下每一张年轻或稚嫩的脸,“孙文斌!把你那篇《中庸》的破题再说一遍!要出新意,出新意你懂不懂?拾人牙慧,考官岂能青眼相加!”
孙文斌应了一声“是”,立刻站起身,嘴角紧抿,快速而清晰地重新阐述了自己的破题思路。上年县试他落榜,沉心苦读一年,今年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来的。
周秀才又猛地转向另一侧,戒尺几乎点到那个低垂的脑袋上,“李向学!还有你!你的字,横平竖直!说了多少遍,考场字迹不清,如美人蒙尘,文采再好也是白搭!”
李向学则把头埋得更低,几乎要缩进旧棉袍里,握着毛笔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笔尖一顿,一团墨迹便在粗糙的纸页上洇染开来。
坐在角落的陈青文将这一切看得分明。他看着孙文斌虽被批评却依旧挺直的背脊,又看看李向学微微颤抖的肩头,心里有些说不清的滋味。既羡慕孙文斌的心志坚定,又对李向学那几乎要将他压垮的紧张不安感同身受。
散学的钟声像是赦令,学生们这才长长舒了口气,三三两两收拾书本往外走。孙文斌立刻被几个镇上的伙伴围住了。
“文斌兄,看你气定神闲,此番必定高中!”
“是啊是啊,到时候成了秀才公,可别忘了我们这些同窗,要请我们吃酒啊!”
孙文斌脸上带着得体的谦虚,摆手道:“各位兄台谬赞了,圣贤之道博大精深,我所知不过沧海一粟,仍需悬梁刺股,刻苦钻研才行。”话虽如此,他眼底的自信却未曾减弱分毫。
另一边,李向学默默地将书本一本本放入书篮里。进了周秀才那间书房的门。
陈青文背上自己的书袋,出了学堂的门槛,隐约听见周秀才在对李向学说话,声音比课堂上放缓了许多,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无奈:“……向学啊,你的努力,先生都看在眼里。只是你这心性……平日文章尚还可圈可点,一入那贡院号舍,考官巡视,十分才学发挥不出五分,这如何使得……”
回到小河湾村那座熟悉的陈家小院,私塾里那股几乎凝成实质的紧绷气息,瞬间便被鸡飞狗跳、充满烟火气的日常冲散。
王桂花正叉着腰,指着那只跳到菜畦里肆意践踏嫩苗的老母鸡骂:“你个作死的扁毛畜生!看我不逮着你拔了毛炖汤!”
秀荷和秀兰两个丫头一个拿着扫帚,一个张开手臂,正笨拙地试图围堵那只得意洋洋的母鸡。
陈青文放下书袋,卷起袖子想去帮忙拦鸡,却被眼尖的王桂花一眼瞥见,立刻调转了“火力”:“去去去!一边去!读你的书去!这院里的事不用你沾手!”
就在这时,赵春燕从灶房出来,扶着院里那棵老枣树的树干,弯下腰就是一阵干呕。
王桂花立刻丢下那捣乱的鸡,几步就窜到了赵春燕身边,扶住她有些摇晃的身子,眼睛紧紧盯着儿媳妇的脸,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难以掩饰的急切和期盼:“咋了?春燕?是不是……身上不自在?啊?”
赵春燕缓过那阵恶心劲儿,脸上泛起一阵红晕,眼神躲闪着不敢看婆婆,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带着几分羞赧和不确定:“娘……没、没啥,就是……就是这几天……身上迟了十来日没来了……刚才在灶房闻着炒腊肉的油烟味,就有点犯恶心……”
王桂花的眼睛“唰”地一下就亮了,脸上的皱纹都像是被熨斗烫过,瞬间笑开了花。
她拉着赵春燕冰凉的手,连声道:“哎哟!我的傻闺女!这还叫没啥?这准是有了!肯定是过年时青山回来探亲那几天……哎呦呦,祖宗保佑!祖宗保佑啊!我们老陈家要添丁进口了!”
她兴奋得在原地转了个圈,看着满院乱跑的鸡也不生气了,又凑到赵春燕耳边,小声叮嘱:“好孩子,听娘的,从今儿起,你老老实实歇着!挑水、洗衣裳这些重活,一概不许你再沾手!想吃点啥?跟娘说,酸的?还是辣的?娘就是去借,也给你弄来!”那架势,恨不得立刻就把赵春燕给供起来。
晚上,陈满仓扛着锄头,带着一身泥土气息从地里回来。王桂花迫不及待地把他拉到里屋,关上门,嘀嘀咕咕说了半天,声音时高时低,充满了兴奋。
陈满仓听着,古铜色的脸上先是惊愕,像是没反应过来,随即一点点透出掩不住的喜色。他搓着那双因长年劳作而粗糙不堪的大手,咧开嘴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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