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雾如纱,笼着北固山下三十六座孤亭。
霜风拂面,草木无声,唯余土脉深处隐隐温流,似有千军万马在地底行进,踏破沉寂。
刘石孙跪于第一亭基前,十指深插冻土。
他年已六旬,背脊佝偻如弓,却仍以残躯守此荒野三十载。
自那一夜梦起——辛公立于汴梁城楼,手指北方,身后万民相随——他便知,这不是一人之梦,而是天地同感、民心共震的先兆。
此后每夜,三十六亭守人皆梦同一景:辛公北指,山河回响。
他们不曾言语,却心照不律地焚香净手,默然守夜。
今晨,他在第三亭下埋入最后一口陶瓮。
瓮中盛着三样物事:其一是自北固亭檐角接得的朝露,其二是从金人旧境偷携南归的一抔黄土,其三是刻着“归途”二字的残碑碎片——那碑原是靖康年间遗民所立,早已湮灭于战火,唯此一角被他藏于怀中多年,如今终落土为信。
三日后,异象初现。
子时刚过,第一亭基畔的泥土微润,一缕清泉自瓮口渗出,细若游丝,却不散不溢,贴地蜿蜒北去。
它不入沟渠,不润枯草,仿佛识得路径一般,沿古道旧迹悄然前行。
第二日,第二亭亦出泉;第三日,第三亭……三十六道细流,昼夜不息,竟在第七日清晨汇成一线隐流,潜行于野,直指中原方向。
樵夫路过惊见,蹲身掬水:“怪哉!江南之水无不东流入海,此水怎生倒走?”
邻人不信,取竹竿引流入沟,翌日再看,水迹复归原道,依旧执拗向北。
消息传开,乡里惶惑,唯有刘石孙静坐亭中,抚土低语:“不是水识路,是地记得该往哪儿通。”
他指尖轻叩地面,似听得了千年前汉唐铁骑踏过的回音,也听见了百万南渡遗民临终未闭之目里的嘱托。
这土地从未忘记,只等一个唤醒的契机。
与此同时,赣南山野之间,张阿艾正立于“带湖遗耕”社祭台前。
此社本为安置流民、劝课农桑而设,近年却悄然变质——每至深夜,田间总有农人自发列队,动作整齐如操练多年。
他们闭目疾行,步履铿锵,口中喃喃似诵兵法,醒来却浑然不知。
张阿艾不信神鬼,却信血脉。
他祖父曾随岳飞征战,父亲死于采石之战,家中代代传下一卷残图,上书辛公早年布阵之法。
他知这些农人并非疯癫,而是祖辈记忆深埋骨髓,一旦机缘触发,便如春雷惊蛰,自发动荡。
于是他在祭台设“梦坛”,令众人夜夜静坐,闭目追忆父祖所言辛公兵法。
起初无人得见,直至某夜,北斗斗柄微倾,天枢略动,坛中一支鱼叉忽地轻颤,嗡鸣不止。
俄顷,一道微光自湖心破水而来,形若游龙,缠绕叉身三匝而去,如传令使过境。
当夜,窑中鼓声未响,百余名农人同时起身,披衣执锄,列阵于田埂之上。
步伐一致,号令分明,竟与《美芹十论》中“夜袭连营策”分毫不差。
老农跪地颤抖:“我听见了……是辛公当年点将的梆子声。”
张阿艾仰望星空,默然无语。
他知道,这不是幻觉,也不是蛊惑。
那是家国大义在血缘中沉淀千年,终于化作本能的召唤。
而在洞庭湖心,周大橹之孙独坐礁石,守一盏青铜灯。
那灯乃祖父遗物,相传点燃后能照见水底沉魂。
三年来,他依祖训轮守湖心,录舟民梦语。
近月来,梦境惊人相似:千艘战船列阵湖面,辛公立于旗舰,击鼓传令,众橹齐发,声震四野。
第三夜,狂风不起,灯焰骤然暴涨三倍,光照数丈,湖底清晰可见——数百副锈甲沉沙而卧,皆头朝北,排列成阵,俨然昔日水师遗骸。
少年心头剧震,取祖父遗橹,依梦中节奏击水三短两长。
刹那间,湖面千舟齐鸣!
无数渔船自泊处无风自动,橹声应和,节奏严整,宛如千军万马踏浪而来。
岸上渔户惊醒奔出,只见满湖灯火摇曳,却不见一人划桨。
唯有少年立于舟首,望着北方,轻语:“你们不是醒了,是终于听见了。”
三地异象,同出一源。
民心未召而动,山河未战先鸣。
而此时,江左驿道之上,一骑白衣缓行。
辛小禾负匣而至,衣染尘霜,眉间凝思。
他尚未得知北固亭泉涌、带湖兵演、洞庭夜橹之事,但昨夜入城时,亲眼见太学门前灰烬腾空,如黑蝶北去,百姓私议纷纷:“心已过七百里,何须待诏书?”
他驻足良久,仰望宫阙,忽觉袖中《州学志》副本微微发烫。
风自南来,却带着北方的气息。第461章 心即道形
江东风起,吹不散太学门前那片灰烬的轨迹。
辛小禾立于驿道尽头,衣袂翻卷如旗,袖中《州学志》副本犹带余温。
他未曾言语,却觉四野无声皆在倾听——那灰烬非焚书之终,而是思想北渡之始。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