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南的晨雾尚未散尽,北固山下的霜色仍凝于草尖。
刘石孙蹲在第三十六亭旁,掌心贴着泥土,闭目静听。
地底有声。
不是风过林梢,也不是野兽踏径,而是一种极细微、却极规律的搏动——如脉,如息,如万千人同做一梦时的心跳。
昨夜,又有十余百姓前来修路。
他们不为工钱,不求名姓,只说:“睡不着,梦见要修路。”有人扛着自家门板来垫塌方沟壑,有老妇抱着孙子的襁褓铺在泥坑上,说是“压一压,路才稳”。
更奇的是,这些人白日沉默寡言,入夜酣眠后却频频呓语,声音低哑而炽烈。
“夫君……路通了,回家吧!”
“辛公点了将,我得赶路……”
“娘,我在前头走,你跟上来……”
刘石孙听得心头震颤。
他俯身,指尖轻抚那圈埋着陶片的亭基东南角——触手之处,温热未退,金丝般的脉络自土中浮涌,竟随那些梦语一起一伏,仿佛大地也在呼吸。
他忽然想起三日前那个异象:三十六位守亭人同时惊醒,齐声称梦——梦见辛弃疾立于带湖桑林之下,白衣胜雪,左手执卷,右手北指。
身后千军万马列阵如潮,旌旗无风自动,战鼓隐隐可闻。
醒来时,人人汗湿重衣,口称“点名时我应了”。
那是何等景象?一人做梦或可为虚,百人同梦,岂非天意?
刘石孙缓缓起身,从怀中取出那只陶罐——内盛露水,乃昨夜子时,他在桑林旧址跪接天降之露,专取“梦起之时”的第一滴。
他双膝跪地,将水倾于新筑路基之上。
水落无声。
但刹那间,道旁原本枯黄的金丝草竟簌然拔高,三尺长茎笔直向北,叶尖所指,正是汴梁方向!
不止一处,整条七百里民路沿线,凡有露水浸润之地,草木疯长,如受无形号令驱策,竟自行标出进军路线!
刘石孙怔立原地,眼中泛起泪光。
他低声喃喃,似对大地,亦似对亡魂:“你们没走……可心早到了。”
与此同时,赣南山野,星河垂落。
张阿艾立于“带湖遗耕”社的演武场边缘,望着眼前一幕,胸中热血几欲冲喉而出。
百余名农人正在夜训。
他们手持锄头、扁担、铁叉,依《美芹十论·操典篇》所载步法列阵进退。
起初动作参差,如今竟已整齐如军伍。
更有老农一边挥动柴刀模拟劈刺,一边老泪纵横,哽咽道:“我爹当年就这么走的步……一步不多,一步不少。”
张阿艾抬手止住操练,令众人闭目静听。
四野寂静,唯有山风穿林。
片刻后,不知是谁先睁眼,惊呼出声:“听!校场梆子响了!”
众人屏息——果然,风中隐约传来江西旧营的三更梆子声,清冷悠远,一声接一声,不疾不徐,仿佛穿越三十年光阴而来。
就在此时,一名孩童奔入场中,手中紧握一物:“叔伯们看!我在田埂翻土时挖到的!”
那是一枚锈迹斑斑的铁钉,形制古旧,一头弯曲,上有残箍痕迹。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卒颤抖着接过,摩挲良久,忽然跪地痛哭:“这是……这是辛公当年扎木桩围校场用的铁箍!我们每人分了一截当信物……我以为早丢了啊!”
全场肃然。
张阿艾接过铁钉,转身将其嵌入祭台正中,又取渔家鱼叉高悬其上,叉锋映月,寒光凛冽。
他环视众人,声音低沉却如雷贯耳:“身未北行,魂已归阵。”
洞庭湖心,九灯摇曳。
周大橹之孙伫立浮台之首,目光凝于湖面深处。
近日来,渔舟夜泊,舟民常于梦中骤然起身,执橹立于船尾,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待人唤醒,却浑然不知所为。
他命旧部设簿录梦,三日之内,竟得百余条相同语句:
“辛公点将,三更造饭。”
“披甲,备船,不得延误。”
“带湖营南门第三哨,到!”
最惊人者,是昨夜子时,青铜灯忽自明亮三倍,灯火无风自动,灯影投于湖面,竟显出一幅清晰图景——带湖旧营布防图!
辕门方位、哨塔间距、粮仓位置,与辛弃疾三十年前亲绘军图完全一致!
少年心头剧震,当即执橹划水,以“三短两长”暗号相试。
刹那间,湖面千舟齐鸣!
七十二艘渔舟自暗处驶出,橹声如潮,应和不绝,仿佛真有大军列阵待命。
他独立舟首,望向北方,唇间逸出一句低语:“我们没动……可军令已到。”
千里之外,两浙驿道。
辛小禾负剑而行,肩上陶灯早已熄灭,唯余灰烬微温。
他脚步不停,直至一座荒废驿站前,忽见道旁新立木牌,上书:“北道茶棚,行者歇脚。”
他步入其中,环顾四壁。
刹那间,呼吸凝滞。
整面泥墙已被写满,层层叠叠,墨者、炭者、血者、指划者,字字如刃,句句含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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