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山大雾三日不散,天地如闭。
云沉压岭,溪水无声,竹叶悬于枝头,凝露不飞,仿佛连风也困在这片苍茫之中。
草庐内外,万物皆静,唯余檐角滴水,一响一寂,敲打着人心。
义塾内,烛火微明,映着一张张稚嫩脸庞。
盲童阿禾独坐案前,指尖抚过一块削平的竹片,其上三道刻痕浅细,五道深峻——那是昨夜母亲教他的记号:上游三渠分流,下游五口匀水。
他不曾见过水流,却能在心中听见沟壑奔涌之声;他看不见字句,却将《分水谣》默诵千遍,字字入魂。
忽而,他唇齿轻启,清声高诵:“莫信天降书,要看田里路;风吹叶也落,理在人脚步。”
声音不高,却如泉出幽谷,清澈穿透浓雾。
其余孩童原本昏昏欲睡,闻之俱惊醒,齐齐望来。
那语调无师自通,抑扬顿挫间竟有律令之威,似非出自童子之口,而是大地深处传来的一声回响。
范如玉恰至此处,立于门侧,未入。
她听罢良久,心潮翻涌,眼中微润。
她原忧“叶书”成谶,百姓由信理转为迷信,遂设“理塾考辨”,以问破妄。
却不料,真正让“理”落地生根的,并非辩难,而是这些无法视物的孩子——他们不用眼见,只凭手触、耳闻、心记,反将道理记得更牢、传得更真。
“你是怎么记住的?”她走入塾中,蹲下身,轻握阿禾的手。
“母说,三道是轻手划,像春水初动;五道要重按,像夏洪冲坝。”阿禾认真答,“夜里我梦到自己站在渠头,听见水声分岔,就像歌里唱的一样。”
范如玉心头一震。
原来,理不仅可写于叶、刻于石、录于绢,更能织入记忆、化为本能。
她忽然明白:若想让治世之道不随风断绝,便须让它成为百姓呼吸之间的一部分。
当夜,她召集义塾所有盲童,设“心理课”。
不用纸笔,不授经文,唯以三法传理:一曰竹片刻痕,每策编为短谣,依音节刻线,长短定义;二曰陶瓮回声,在空瓮中诵读谣辞,借共鸣辨音准,训练耳力与语序;三曰草绳结法,仿古结绳记事,不同结式代表不同政令类别,如“轮工兑粮”为双环扣,“地属公理”为螺旋结。
七日之内,十二名盲童皆能背诵《信田制》全文,且可逐字解析,应答如流。
第三日清晨,雾仍未散,范如玉命诸童持竹片出塾,沿村传谣。
起初村民不信,笑言:“瞎娃儿也能讲水利?”可当一名八岁盲女准确指出张家堰坝何处该疏、李家田口几时开闸时,众人悚然动容——她所言,竟与县衙匠人测算分毫不差!
自此,“盲童传理”之名悄然四起。
人们发现,这些孩子不争功、不添言,只复述所学,反而比那些添油加醋的“神谕”更可信。
甚至有老农跪地叩首:“你们看不见世相,反倒看得见天理。”
消息传至婺州边界,张阿艾正在药炉旁煎汤。
听罢乡人讲述,他放下药杵,仰天长叹:“辛公藏策于叶,夫人铸理于心——今风不能行,而心可渡千山!”
他当即起身,徒步百里赴“引泉社”总坛。
此社乃民间商队联盟,专营茶盐北运,足迹遍及三十七州。
张阿艾求见首领,呈上数首已编成谣曲的治策:《修堤谣》《账正谣》《均役诀》,皆取自铅山所传,押韵易记,朗朗上口。
“请将此录于薄绢,缝入货囊夹层,随货北上。”他说,“不必宣扬,只待它自行飘落市井。”
首领迟疑:“若被官府查出,恐遭缉拿。”
张阿艾冷笑:“如今百姓等‘理’如等雨,谁敢拦?便是朝廷追查,也追不到一个‘失手掉落’的布条。”
半月后,临安城南市集,一场意外掀起波澜。
一商旅拆解盐包,忽有数片素绢随风飞起,飘落街心。
一识字书吏拾起展读,赫然发现其上所载《修堤谣》,竟与近日“民策司”密议后新颁的《水利令》核心条款完全吻合,仅早了六日!
“这……这不是官文!”书吏惊呼,“怎会如此一致?”
消息迅速蔓延。
百姓争相传看,称其为“理绢”。
有人感慨:“官文书走驿马,十日方达;这布片子,跟着茶包就来了。”更有人讽曰:“朝令未出,商谣先行,岂非‘布上策’胜过‘纸上令’?”
宫中,誊录房的小内侍偶然得一片“理绢”,见末尾一角烙有极淡的铅山印记,心下一凛。
他悄悄将其藏入《乡治通典》修订案卷,又附一小笺:“民间谓‘布上策’,已传三十七州。若不入律,恐民疑朝令不如商谣。”
数日后,他奉命侍驾,见宋孝宗独坐偏殿,手中正翻阅《通典·谣律篇》,眉宇凝重。
乐师立于阶下,试谱新曲,歌词正是“水均田安,渠顺人和”。
小内侍屏息候立,忽听帝轻叹一声:“俚音载道,反先庙堂,岂不愧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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