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笔落下,东方天际终于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灰白。多吉坚赞放下笔,吹干墨迹,小心地将这份凝聚着他全部心血与期望的图纸卷起。他走出千佛殿,脚步沉稳,踏破黎明前最深的黑暗,向着大内宫城的方向行去。他必须立刻面圣。
紫宸殿内,彻夜未眠的乌力罕形容枯槁。他眼窝深陷,布满血丝的双眸死死盯着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报。每一份奏报都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坐立不安。黄河决口、蝗灾肆虐、流民如潮、瘟疫蔓延……字字句句都是泣血的控诉。他仿佛看到自己登基之初那点微薄的希望,正在被这滔天的灾难一点点吞噬殆尽。
当多吉坚赞被内侍引着,带着一身晨露的清寒踏入殿中时,乌力罕几乎是扑到了御案前,声音嘶哑:“国师!朕……朕心如火焚!这天灾人祸,何日是个尽头?万安寺,那金佛……” 他的目光死死锁在多吉坚赞脸上,带着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般的急切与恐惧。
多吉坚赞双手捧上那份卷轴,深深躬身:“陛下,末法劫波已至,怨戾冲天,动摇国本。金佛虽显一丝回春之兆,然根基已损,如同累卵悬于怨海之上。非雷霆手段,无以续此一线生机。臣请陛下,倾内帑之力,翻建万安寺,重塑金身!此非仅为土木之功,实乃以人间至诚至敬之伟力,筑金刚曼荼罗坛城,沟通佛力,镇压地脉,涤荡污秽,或可挽狂澜于既倒!”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点敲在皇帝心头。尤其是“动摇国本”、“累卵悬于怨海”这几个字,如同冰冷的针,刺破了乌力罕最后一丝侥幸。他颤抖着手接过那份卷轴,缓缓展开。
图纸上,殿宇恢宏,布局严谨,气度森然。那些标注着藏文密咒的节点,散发着一种神秘而肃穆的力量感。图纸右下角,多吉坚赞用朱砂清晰地标注着所需物料:百年以上巨木、上等金砖、特制琉璃瓦、青白石、桐油、生漆、彩绘颜料……每一项后面,都跟着一个庞大得令人心惊的数字。
乌力罕的指尖划过那些数字,脸色愈发苍白。内帑空虚,早已是公开的秘密。他抬起头,迎上多吉坚赞那双深邃平静、却又带着不容置疑决绝的眼眸。那目光中没有丝毫退缩,只有一种为护持佛法、延续国祚而甘愿背负一切的沉重担当。
殿内死寂,只有乌力罕粗重的呼吸声。他看看案头那些催命符般的灾情奏报,又看看手中这份承载着渺茫希望的营造图,再看看眼前这位如同孤峰般矗立、愿为帝国擎天的年轻国师。一股混杂着绝望、孤注一掷与最后期盼的情绪在他胸中翻腾。
许久,他猛地吸了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近乎疯狂的决断。他抓起御案上的朱笔,手腕因用力而微微颤抖,在那份营造图的卷首空白处,重重写下两个朱红大字:
“敕建!”
笔锋凌厉,力透纸背,殷红如血。
“敕建”二字,如同点燃了沉寂火药桶的火星。整个大都的工部衙门以及隶属于将作监的能工巧匠们,瞬间被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力量所驱动,如同一架庞大而精密的机器,轰然运转起来。
万安寺旧址周围,数里之内被划为禁区,高大的围板竖立起来,隔绝了外界的窥探与喧嚣。围板之内,则是一片沸腾喧嚣的海洋。成百上千的力夫如同最勤勉的工蚁,喊着整齐划一、沉雄有力的号子,在工部官员和将作监大匠的指挥下,开始拆除那些历经风雨、已显倾颓之态的旧殿残垣。巨大的梁柱被绳索捆缚,在号子声和绞盘的吱嘎声中缓缓放倒,激起漫天烟尘。沉重的础石被撬动,露出下面深埋的泥土。拆除并非毁灭,每一块尚能使用的砖石、木料都被小心翼翼地分类码放,等待在新的殿堂中焕发新生。
与此同时,来自帝国各地的珍稀物料,开始沿着官道、运河,如同百川归海般源源不断地汇聚到大都。河北易州山林深处,挑选了上百年的金丝楠木、巨大的柏木、坚硬的铁力木,被伐倒、剥皮、阴干处理,然后装上特制的巨筏,顺着拒马河、卢沟河漂流而下。巨大的木排几乎堵塞了河道,木材特有的清香混合着河水的腥气,弥漫在码头。河南钧窑、定窑烧制的琉璃瓦件,一车车运抵,阳光下闪耀着孔雀蓝、明黄、翠绿的华彩,光耀夺目。山东临清特制的澄泥金砖,每一块都需经过数十道工序,敲击声如金玉,被草绳捆扎得整整齐齐,堆砌如山。江西深山运来的桐油、生漆,散发着浓烈而独特的气息。苏杭织造局特供的彩绘矿物颜料——朱砂、石青、石绿、金粉……装在精致的瓷罐里,色彩纯粹得炫目。更有无数产自各地的青白石料,用于雕琢柱础、台阶、栏杆,石屑在匠人的凿刀下纷飞,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多吉坚赞的身影,成了这片巨大工地上最核心的存在。他褪去了象征国师尊荣的华美僧袍,换上了一身深灰色的粗布短衫,脚踏沾满泥灰的布鞋,每日穿行于脚手架、木料堆和夯土地基之间。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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