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鹜翅尖的光阴痕
秋分的残阳正把湖面镀成金箔时,我在芦苇荡的尽头遇见那只孤鹜。它正敛翅浮在水面,青黑色的羽翼沾着细碎的光斑,像谁在它背上撒了把碎金。忽然有晚风掠过,它猛地振翅而起,翅尖划破水面的刹那,带起串银亮的水珠,在夕阳里划出道转瞬即逝的虹。我站在栈桥上望着它渐飞渐高,直到身影缩成个墨点,融进晚霞的胭脂色里,才惊觉掌心已攥出了汗。这一刻,潮湿的风裹着水腥气扑在脸上,我忽然看见翅尖搅动的气流——孤鹜从不是离群的哀鸿,是天地放飞的风筝,是藏在云影里的信使,在振翅与滑翔之间,把每个孤独的瞬间,都活成独属自己的风景。
儿时的孤鹜,是祖父烟袋锅里的传说。他总爱在暮秋的黄昏带我去湖边,粗布褂子的下摆扫过结霜的枯草,看见那只单飞的鹜了吗?它在等同伴。湖面上的残荷耷拉着脑袋,水珠从枯梗滚落,地砸在水面,惊得那只孤鹜偏了偏头,却没挪地方,像尊浮在水上的石像。祖父的烟袋锅在暮色里明灭,这鹜通人性,去年有只受伤的,我天天撒玉米粒喂它,伤好后绕着我的船飞了三圈才走。
有次寒潮突至,湖面结了层薄冰,那只孤鹜被冻在冰里,扑腾着翅膀却飞不起来。祖父脱了棉袄跳进水里,凿开冰把它抱上岸,冻得嘴唇发紫却笑得欢,你看它的眼睛,多亮。他把孤鹜揣在怀里暖着,回家后用烧酒擦它的羽毛,在灶膛边铺了干草,等天暖了,就让它归队。那只孤鹜在我家灶间待了半月,总爱站在窗台看湖的方向,祖父说它在数日子。放飞那天,它在院子上空盘旋了许久,翅尖扫过屋檐的瓦,像在道谢,才恋恋不舍地往湖边去。那些烟袋锅里的晨昏,藏着最朴素的慈悲——万物有灵,哪怕是只离群的鹜,也值得被温柔以待,你给它三分暖,它便还你十分真。
少年时的孤鹜,是画板上的飞白。美术老师带我们去湖边写生,画板支在残荷丛边,那只孤鹜正掠过水面,翅尖的留白在宣纸上洇出淡青的晕。画孤鹜得留三分空,翅尖别画实了,要让看画的人觉得它还在飞,他握着我的手运笔,狼毫在潮湿的空气里悬停片刻,才敢落在纸上,急了就失了孤的静。有个同学总把孤鹜画得太肥,他便让那同学看水面的倒影,你看它的影子多瘦,孤鹜的骨头里都带着劲。
暴雨将至的午后,乌云把湖面压得很低,那只孤鹜却逆风而起,翅膀绷得像张满弓,每根羽毛都透着倔强。老师的炭笔在纸上疾走,把风的狂、云的沉、翅的韧都锁进线条里,这才是孤鹜的魂,越孤单越挺拔。暮色降临时,我们的画纸都沾着水汽,墨痕晕得像湖面的波纹,他却宝贝似的卷起来,这是孤鹜给你们的印。那些画板旁的朝夕,藏着最细腻的领悟——孤鹜的孤独从不是落魄,是遗世独立的风骨,你懂它的骄傲,它便给你落笔的勇气。
成年后的孤鹜,是旅途中的镜。在鄱阳湖的湿地考察时,遇见只断了翅尖的孤鹜,总在观鸟台附近盘旋,看见有人便落进芦苇丛,眼里的警惕像揣着秘密的人。向导说它去年被偷猎者打伤了翅膀,再也飞不远了,他的望远镜里,那只孤鹜正用喙梳理受伤的羽毛,动作笨拙却执着,但它从不让人靠近,宁肯自己找鱼虾,也不碰我们撒的食。
有次我悄悄绕到芦苇后,看见它正用断翅尖扒开泥滩,啄食藏在底下的蚌,蚌壳的硬把它的喙硌出了血,它却甩甩头继续啄,像在与命运较劲。忽然有群雁从头顶飞过,它猛地抬头,断翅拍打着水面,发出的响,眼里的光亮得像要燃烧。那一刻,我忽然懂得为何古人爱以孤鹜入诗——它的孤独里没有怨怼,只有不肯折腰的倔强;它的沉默里没有消沉,只有独自承担的坚韧。就像那些在世间独自前行的人,不依附,不攀附,把所有风雨都扛在肩上,却依然活得挺拔。
孤鹜的羽毛,是时光的笺。颈间的紫羽带着金属的光泽,像谁镀了层晚霞的碎金;背上的飞羽泛着青黑,在阳光下能看见细密的纹路,像老树的年轮;腹下的绒羽白得发灰,沾着经年的水痕,像写满沧桑的纸。祖父能从羽毛的光泽里辨出年龄,紫羽发亮的是壮年,发暗的是老了;向导能从羽毛的磨损里知经历,翅尖带豁口的,定是飞过险滩的;我虽看不出这些门道,却能从羽色的浓淡里,觉出岁月的重量,像捧着本无字的书,每根羽毛都藏着故事。
有次捡到根脱落的飞羽,根部还带着血丝,羽杆上的纹路弯弯曲曲,像段没走完的路。我把它夹在笔记本里,后来在某个失眠的夜晚翻开,竟闻到淡淡的水腥气,仿佛那只孤鹜振翅的风还留在羽管里。这些带着体温的羽毛,像时光寄来的信,告诉你:每个孤独的灵魂,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对抗荒芜,用自己的坚韧书写传奇。
孤鹜的眼神,是未说的话。平静时像深潭的水,能照见云的影子,也藏着水底的石;警惕时像拉满的弓,瞳孔缩成条线,每个细微的响动都逃不过;振翅时像燃着的火,亮得能灼伤人,仿佛要把天地都装进眼里。有次在清晨的薄雾里,与那只孤鹜隔岸相望,它的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平等的审视,像在问你懂我的孤独吗。我对着它挥了挥手,它却偏过头,用喙理了理羽毛,仿佛在说懂不懂都没关系,我自会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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