闤闠烬余录:市井褶皱里的时光碎屑
我是在一截断裂的城砖上摸到“闤闠”二字的。那砖是在老城区拆迁工地的废墟里捡的,砖面被雨水泡得发酥,边缘还沾着半片民国时期的蓝花瓷片,“闤”字的竖折勾缺了一角,像被岁月咬过的伤口,“闠”字的“门”框里嵌着几粒细沙,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砖的另一侧刻着“光绪廿三年”,字迹已经模糊,却像根生锈的针,轻轻一戳,就挑开了藏在时光深处的市井烟火——我仿佛看见穿着短打的货郎挑着担子走过,铜铃在巷口“叮铃”响,油坊的木榨“吱呀”压出金黄的油,连带着空气里都飘着芝麻的焦香。
那天的风裹着拆迁工地的尘土,刮得人眼睛发涩。我蹲在废墟里,指尖蹭过砖上的刻痕,忽然想起小时候住过的“北门街”。那时候街面还是青石板铺的,下雨天能看见水珠在石板上跳,我总爱踩着水洼跑,外婆在后面追着喊“慢些,当心摔”。街东头的剃头铺总飘着胰子香,剃头师傅的剃刀在皮布上“沙沙”磨,街西头的糖炒栗子摊冬天总排着长队,栗子壳在铁板上“噼啪”响。那时候我不知道“闤闠”,只觉得那条街像块吸满了烟火的老布,把日子缝得密密实实。后来才知道,那样被人声泡着、被油烟熏着的地方,就是古人说的“闤闠”——不是风雅的诗行,是沾着油垢的账本,是刻着生活的城砖。
再后来我总爱往城市的“褶皱”里钻,不是那些刷着新漆的“复古商业街”,是真正还留着老闤闠余温的地方——墙根下还堆着几十年前的煤球灰,电线杆上贴着层层叠叠的小广告,最底下那层能看见“凭票供应”的字迹,卖早点的阿婆把三轮车停在拆迁楼的阴影里,蒸笼上的白布沾着油星,蒸出的热气裹着葱花的香,在冷风中拧成一股白绳。有次在北方一座老城的“西市口”,我找到一条藏在高楼后面的窄巷,巷口的老槐树被雷劈过,剩下的半棵树还在抽新芽,树身上钉着块铁皮牌,写着“民国闤闠遗址”,牌上的油漆掉得只剩零星的红,像溅在上面的血。
沿着槐树旁的碎石路往里走,第一家是个修自行车的摊子,摊主是个瘸腿的老爷子,左腿裤管空荡荡的,用绳子绑在车座上。他正蹲在地上补轮胎,手里的撬棍“咔嗒”一声撬开内胎,唾沫星子混着灰尘喷在轮胎上,“姑娘,要修车?我这摊子在这儿摆了四十年,啥毛病都能修”。他说话的时候头也不抬,手指在轮胎上摸来摸去,很快就找到一个小洞,用砂纸“沙沙”磨着,然后抹上胶水,贴上补丁,动作快得像在耍杂技。我在旁边的小马扎上坐下,看着他脚边堆着的旧零件——生锈的车链、裂了缝的车座、断了柄的脚蹬,每一件都沾着油泥,像从时光里捞出来的古董。
“以前这巷子里热闹得很,”老爷子忽然开口,手里的活没停,“有卖布的、卖药的、卖胡辣汤的,晚上还有说书的,现在都拆了,就剩我这摊子了”。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个铁皮烟盒,里面装着散装的烟丝,卷了根烟,用火柴“嚓”地点燃,烟雾裹着他的咳嗽声,飘向巷口的废墟。我看着他布满老茧的手,指关节肿大,指甲缝里嵌着永远洗不掉的油泥,忽然想起我爷爷,他以前也是修自行车的,手指上也有这样的油泥,我总爱闻他手上的味道,混着机油和烟丝的香,那是属于老闤闠的味道。
从修车摊往里走,是家卖胡辣汤的小店,门面不过两米宽,门口挂着块破布帘,上面写着“张记胡辣汤”,字是用红漆写的,现在只剩“张记”两个字还能看清,“胡辣汤”三个字被油烟熏得发黑,像糊在上面的碳。店里的煤炉上坐着个大铁锅,锅里的胡辣汤“咕嘟咕嘟”冒着泡,飘着辣椒和花椒的辛香,呛得人直咳嗽。店主是个胖阿姨,系着块油乎乎的围裙,正用大勺子往碗里舀汤,“姑娘,来一碗?加两勺醋,再配个油饼,美得很”。她说话的时候嗓门很大,震得锅沿的水珠都在晃,像在吆喝着挽留这巷子里的最后一点烟火。
我点了碗胡辣汤,坐在油腻的桌子旁,看着阿姨往汤里加胡椒、辣椒、八角,还有些我叫不出名字的香料,汤里的牛肉片薄薄的,木耳和黄花菜漂在上面,颜色鲜艳得像幅画。我舀了一勺放进嘴里,辣得舌头发麻,却越喝越香,额头上很快就冒出了汗。邻桌坐着个穿中山装的老爷子,正用勺子慢慢喝着汤,假牙在嘴里“咯吱咯吱”响。他看见我辣得直吸气,就把醋瓶推过来,“多加点醋,解辣”。我加了两勺醋,果然舒服多了,老爷子看着我笑,“现在的年轻人都不爱喝这个了,嫌辣,嫌油,可这才是老闤闠的味道啊”。
再往里走,巷子更窄了,只能容一个人过,墙面上布满了裂缝,有的地方用水泥糊着,有的地方露着砖,像老人脸上没愈合的伤口。有户人家的窗户开着,里面传来缝纫机的“咔嗒”声,我往里一看,是个老太太在缝衣服,她戴着老花镜,头凑得很近,手指在布料上飞快地移动,线轴在缝纫机上“嗡嗡”转着。“姑娘,要缝衣服?”老太太看见我,笑着问,“我这缝纫机是民国的,还能用,缝出来的衣服结实”。我摇摇头,说“就是看看”,她点点头,又低下头缝衣服,“以前这巷子里家家户户都有缝纫机,现在年轻人都买现成的衣服了,就剩我还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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